甘棠港的废墟,像被巨人啃噬后又吐出来的巨大骨骸。断裂的石条半埋在黑色的泥浆里,扭曲生锈的铁锚和缆桩如同怪兽的獠牙,刺破滚烫的蒸汽。几堵残存的石墙倔强地立着,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海苔和藤壶,被蒸腾的水汽浸润得油亮。空气里除了硫磺和死鱼的恶臭,更多了一种浓重的、混杂着朽木、桐油、铁锈和鱼腥的陈腐气味,这是属于废弃船坞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味道。
林十二娘走在前头,那只空袖管随着她略显急促的步伐晃荡着。她瘦小的身影在扭曲的热浪和弥漫的白色水汽中穿梭,熟门熟路,仿佛闭着眼睛也能摸清这迷宫般的残骸。薛啸天抱着冰冷的铜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次踩进泥水坑,滚烫的泥浆都溅到小腿上,带来一阵灼痛。他喘得像个破风箱,汗水、泥浆和墨蛟腥臭的血污混在一起,糊在脸上,又痒又痛。肩后的烙印在奔跑摩擦下,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炭火。
“跟紧了!掉进哪个烂泥坑里泡发了,老娘可没闲工夫捞你!”林十二娘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撞出回音。
他们绕过一堆倾覆的、爬满藤壶的废弃船板,穿过一道被海水侵蚀得只剩下半截拱形的石门。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一个依托着巨大礁石天然凹陷而建、勉强还算完整的巨大棚屋骨架。棚顶早己坍塌大半,腐朽的梁木歪斜地搭在礁石和残存的石墙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和破烂的渔网,权作遮风挡雨(虽然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蒸汽)。几缕天光从破洞和缝隙里艰难地透下来,照亮了棚内堆积如山的“破烂”。
这里简首就是个被遗忘的海难物品博物馆!
墙角堆着成捆的、散发着霉味的旧缆绳,粗的细的,麻的棕的,乱糟糟缠成一团。生满厚厚红锈的铁锚、船链、绞盘零件像巨兽的骸骨,随意散落。各种辨不出原貌的木工工具——锯子、刨子、凿子,大多锈迹斑斑,插在木桶里或挂在歪斜的木架上。角落里甚至还有半截破损的船艏像,依稀能看出是个怒目圆睁的巡海夜叉,半边脸被海蛎子糊满了。空气里弥漫着朽木、桐油、铁锈、鱼腥和某种劣质烟草混合在一起的、浓烈到呛鼻的气味。
棚子中央,用几块巨大的、相对平整的礁石垒了个简易的“火塘”,此刻里面只有些暗红的余烬,冒着微弱的青烟。火塘旁的地面被踩得发亮,放着几个磨得油亮的树墩当凳子。
最扎眼的是棚子一角,那里用几块相对完整的破船板和油布,勉强隔出了一个小空间。门口挂着半张破渔网权当门帘。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堆着些更“私人”的家当: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木箱,一张铺着厚厚干海草的“床铺”,墙上还钉着几幅褪色严重的、画着扭曲海船的粗糙版画。
“就这儿了。”林十二娘停下脚步,把手里那把凶悍的船匠锤随手往旁边一堆生锈的铁链上一丢,发出“哐啷”一声闷响。她走到火塘边,拿起靠在石头上的一把破铁壶,晃了晃,里面传来水声。她也不生火,就那么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咕咚声,然后才把破铁壶递给刚扶着膝盖、喘得首不起腰的薛啸天。
“喝!”命令式的语气。
薛啸天也顾不上脏不脏,接过铁壶,入手冰凉。他仰头猛灌了几口。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还有些说不清的咸涩,但此刻如同甘泉,瞬间缓解了喉咙的灼痛。他长长吁了口气,这才感觉稍微缓过点劲,全身的伤口和烙印的灼痛更加清晰地叫嚣起来。
他抱着铜镜,靠着旁边一根相对稳固、挂满渔网和浮漂的木柱滑坐在地。冰冷的泥地和柱子传来的凉意,稍稍抵消了些外界蒸腾的燥热。他环顾这个破败却“生机勃勃”的巢穴,目光最终落回林十二娘身上。
这独臂老太婆正用她那唯一的手,从腰间一个油腻腻的皮袋里摸出烟丝,慢条斯理地往她那根黑黢黢的老烟杆里塞。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林师傅……”薛啸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刚才……多谢了。”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铜镜,“这镜子……您认识?”
林十二娘没立刻回答。她划了根洋火,橘黄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烟锅里的烟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混合着棚子里的各种怪味。烟雾缭绕中,她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烟雾,再次审视着薛啸天和他怀里的铜镜。
“认识?”她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烟,“老娘何止认识!二十年前,‘福安号’就是载着它,沉在那片黑水沟的!”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沉重,“船老大……是我男人。”
薛啸天心头猛地一震!二十年前?福安号?这面镜子……
他下意识地低头,手指着镜背上那冰冷坚硬的妈祖镇蛟浮雕。海浪,巨蛟,女子伸出的手……二十年前,它是否也这样,沉在冰冷的海底,见证着另一场惨烈的沉没?
就在这时,怀中的铜镜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
不是错觉!那冰冷的镜身,在他掌心清晰地传递出一阵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震颤!仿佛镜面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与此同时,一股比之前更加尖锐、更加沉重的寒意,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从镜背浮雕处窜出,顺着他紧贴镜面的掌心,闪电般刺入他的手臂!那寒意并非单纯的冰冷,更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排斥感和……警告?!
“嘶!”薛啸天倒抽一口冷气,手臂瞬间僵硬麻痹!怀里的铜镜差点脱手掉落!他惊愕地看向镜子,镜面依旧布满铜绿和水锈,模糊不清,映不出任何影像。
“怎么了?”林十二娘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叼着烟杆,眯起了眼睛。
“这镜子……它……它好像……”薛啸天话还没说完,一个粗嘎、含混、带着浓重醉意的大嗓门,如同破锣般猛地从棚子入口处炸响!
“十二娘!十二娘!你他娘的在不在?老子……老子闻到……呃……闻到好酒的味道了!别……别想藏私!快给老子……呃……匀一口!”
伴随着这醉醺醺的吼叫,是一阵沉重、拖沓、伴随着“笃…笃…”硬物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棚口破渔网做的门帘被一只黝黑、骨节粗大、沾满污垢的大手猛地掀开!一个高大却佝偻的身影,带着一股浓烈到能把人熏个跟头的劣质烧酒气,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
来人是个老头,年纪看起来和林十二娘相仿,但骨架粗大得多。脸上沟壑纵横,被海风和劣酒刻满了深深的痕迹,鼻子通红,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显然醉得不轻。他穿着一身油光发亮、看不出原色的破夹袄,敞着怀,露出同样黝黑精瘦的胸膛。最显眼的是他的左腿——从膝盖往下,是一截用硬木和铁箍粗糙打造的木腿!此刻,那木腿正随着他踉跄的步伐,沉重地敲击在棚内的泥地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他手里还拎着个瘪了一半的锡酒壶,随着他的摇晃,里面所剩无几的液体哐当作响。
“老罗?”林十二娘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叼着烟杆,没好气地骂道,“你个老棺材瓤子!又灌了多少马尿?滚回你的破船板上去挺尸!老娘这里没酒给你发疯!”
“嘿嘿……十……十二娘……别那么……呃……小气嘛……”被叫做老罗的瘸腿老头嘿嘿笑着,打着酒嗝,醉眼朦胧地扫视着棚内。他的目光先是掠过火塘余烬,又扫过那些生锈的铁锚,最后,像被磁石吸引般,猛地定格在靠着木柱坐在地上的薛啸天身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薛啸天怀里紧抱的那面古朴铜镜上!
老罗脸上那醉醺醺的傻笑瞬间凝固了!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那双浑浊的醉眼在刹那间爆射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度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骇然光芒!通红的脸颊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如同脚下的泥地般灰败!
他像是看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又像是见到了早己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噩梦!
“哐当!”他手里的锡酒壶脱手掉落,砸在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残余的酒液泼洒开来,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
“镇……镇……”老罗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抬起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指,如同风中枯枝,哆嗦着指向薛啸天怀里的铜镜,嘴唇疯狂翕动,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变调的音节:
“镇……镇海眼……!它……它怎么……活了?!福安号……回来了……回来找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