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惨白的光线像水银一样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泛着令人窒息的金属光泽。空气里消毒水和陈旧汗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人的胸口。
角落里排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搅动气流发出单调嗡鸣，却散不去屋里的沉郁。
林枫被反铐在金属椅子上，双手悬在冰凉的椅背横杆后面。那椅子材质坚硬冰冷，硌着他的尾椎骨，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到脚踝断裂处锥心的痛。
身上的廉价款涤卡灰蓝工作服沾满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油墨、干涸的血污和仓库地面的泥垢，几乎看不出底色。脸上廉价鞋油和泥水被汗水、之前的雨水冲开几道沟壑，残留下黑黢黢的斑驳印记，衬得他眼白里的血丝更加骇人。
几个小时前灌下的止痛药像彻底失效了。
断骨处的剧痛不再是钝刀子割肉，反而变成了一把在骨缝里来回狠力刮擦、还不断往下砸的冰锥！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他头骨内侧，伴着针扎样的尖利耳鸣。
眼前景物扭曲晃动，屋顶惨白的灯光周围炸开一圈圈刺眼的光晕，仿佛随时会熄灭坠入彻底黑暗。
高烧烧得口干舌燥，喉咙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艰涩的吞咽都带着火辣辣的痛。但那股强烈的渴意几乎被更凶猛的眩晕和肢体的剧痛压下去了。
审讯桌后坐着两个人。主位的是个西五十岁的中年警官，制服纽扣扣到最上一颗，领口勒着脖子，勒出一圈清晰的痕迹。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很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职业性的审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记录员，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眼神里压着疲惫和一丝面对“亡命徒”的紧张。
空气凝滞得像能滴出油来。
中年警官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像冰面下的暗流，沉得逼人：“姓名？”
林枫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被死死铐住、悬在椅背后无法动弹的左手手腕上。手铐内沿粗糙冰冷的金属压进了皮肤，留下深红的印痕。他没有回答。
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呼吸沉重地从鼻腔里喷出，带着灼热的气息。
“哑巴了？”记录的年轻警员有些沉不住气，声音提高了些，但立刻被主审警官一个眼神制止。
中年警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剖视着林枫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从那斑驳的鞋油污迹，到颈侧尚未完全擦净的血痂。
“在那家店，”他声音依旧稳，语速放慢，像在精心排布一枚枚棋子，“你搞出来的动静不小。杀了人，还捅了个口子……那是断线的线头？还是……你搅浑水摸的鱼？”
林枫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只是高烧带来的生理反应。喉咙深处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根本不存在的唾液，却扯得喉管生疼。
“粮票站里的人……死的死，躲的躲，能张嘴的都像塞了哑炮，咬死就说是收旧票的窝棚，连死的是什么人都不清不楚。你呢？哑了？那把插进你同伙胸口的红把刀，不会说话。那仓库地上的血，现在可有不少……是你的吧？”
中年警官从桌下拿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林枫面前灯光最亮的地方。
袋子里是几缕深灰色涤卡纤维，上面染着大片暗沉得发褐的血渍。林枫工作服被刺撕下的！
“认得吗？”警官的声音沉得如同磨盘压着心。
林枫的目光落在证物袋上，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又迅速涣散开来。额角滚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混着脸上残余的污渍，砸在他紧攥在膝盖上的裤子布料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抠着膝盖布料而根根泛白。
“我们的人在仓库后门的垃圾堆里，翻到了点东西。你丢的？”中年警官突然换了个话题，像不经意，却又狠敲了一记边鼓。
他又推出几张照片——是他被三叔手下围殴后、丢弃在那巷口垃圾桶旁、后来被雨水浸成一团的破夹克！还有几个沾着泥水的面包包装纸和空药板！正是他在小超市买的那些！
看到那药板空泡上残留的几个白色药片痕迹，林枫的眼皮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身体甚至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冷颤！饥饿、断脚、被围攻的混乱、小超市里砸出钱砖换取物资的疯狂……破碎狰狞的记忆碎片像淬毒的玻璃渣子，随着警官的话强行灌入混沌的脑海！
头痛欲裂！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耳边只有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眼前发黑！
但他依旧死死抿着嘴唇，下唇被牙齿咬出的血痕又深了几分，渗出血丝。
他甚至试图抬起下巴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眩晕和质问的目光，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显出一种困兽临死前歇斯底里的顽固！
就在这时！
门被推开。
一名穿着实验室白大褂的女法医神色极其凝重地走了进来。她完全没有看审讯桌两边的情况，目光首勾勾落在被铐在椅子上的林枫脸上，嘴唇紧抿。
她快步走到中年警官身边，俯身递上一份只有几行字的加急检测报告，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得如同投石入死水：
“陈队！强制采样结果异常！血液里……检测到极高浓度的L-S-D衍生物！纯度惊人！还有……初步确认与死者阿泰体内提取的……高度同源！作用类似……但残留物结构更扭曲……极度不稳定！”
L-S-D！
这三个字母如同无形的炸药，在陈刚队长脑中轰然爆开！他猛地攥紧拳头，那份报告在他指缝间簌簌发抖！阿泰！那个筒子楼的尸体！断线的点……
他霍然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钉在林枫那张布满污迹、冷汗涔涔、因为药物作用和自身剧痛而扭曲的脸上！
仿佛要穿透皮肉骨骼，看透他那双布满血丝、瞳仁都因高烧和药物反应而微微放大的眼睛里，那混乱迷狂的深渊！这绝不是简单的嗑药反应！这是被人精密“投喂”的毒！
陈刚一把抓起对讲机，声音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
“所有人注意！目标状态高危！请求紧急医疗支援！立刻封锁周边区域！上报市局！重点排查目标曾经活动轨迹上的所有废弃工厂！通知技术队！给我重点监控城西废弃化工厂所有区域！快！”
命令带着死亡的紧迫感，瞬间穿透了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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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废弃多年的“金海化工厂”厂区深处。
风从无数破碎的玻璃窗空洞里灌进来，在空旷巨大到令人心悸的厂房内部呼啸回旋，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浓烈的、陈年积攒的化工原料腐朽酸败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寸空气里，吸一口肺里都像被强酸腐蚀。惨淡的月光被破败的屋顶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无力地投射在布满厚厚灰尘和各种锈蚀污渍的水泥地上，映照出如同怪物的巨大沉默机械的轮廓。
在最深处一座早己停用的、巨大如同钢铁怪兽般的硝酸铵反应罐旁边。残存的微弱应急灯管散发着奄奄一息的惨绿光芒，勉强驱散开一点罐体边缘浓重的黑暗。
被称为“三叔”的老者站在那锈迹斑斑、触手冰凉的巨大罐体阴影里。他身上那件旧但体面的灰色绸布唐装仿佛一件古老厚重的寿衣，在这充斥化学腐朽气息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稀疏的白发在穿堂而过的风中无力地掀动。背对着仅存的光源，整个人如同融化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一张几乎被揉烂成纸团、沾着油墨和可疑暗红斑点的小纸片，被他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展开。纸条上用扭曲的墨迹写着那句：
**“换票七万斤”**
字迹的扭曲，与其说是匆忙，不如说带着一种极度的、药物作用的亢奋和无序的混乱。
三叔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长久地凝视着这行字。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死物。
“三爷。”刀疤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巨大反应罐的另一侧阴影中。他脸上的刀疤在惨绿的光线下像一道黑紫色的深沟，绷紧的嘴角没有一丝温度。“尾巴断了。船没了。洞里……就剩下您我。线……彻底烧成灰了。”声音像裹着生锈的铁屑，干涩沙哑，“警察动了暗桩，‘点灯人’……也哑了。清窝的‘药泥’刚烧干最后一炉，剩下的……刚掺上‘洗尘粉’，正熬着。”他顿了顿，声音更冷，“那边……耗尽了。”
他口中的“耗尽了”，指向性极其明确。那个顶着“李伙计”身份冲进粮票站、带来爆炸混乱、最终也被警方“钉住”的疯子！
风陡然猛烈了一些，吹得高处几块松动的铁皮“哐哐”作响。
三叔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动作。他捏着纸条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捻动了一下那团染血的纸片边缘。
然后，那双一首浑浊、仿佛看透了一切虚妄的死水般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丝比反应罐体还要冰硬、比最浓的硫酸还要蚀骨的——癫狂！
那是一种洞悉了一切即将覆灭、却要在毁灭中最后刻下自己印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枯槁的手指一松。
那张沾满不祥污渍的纸条悄无声息地飘落下去，翻滚了几下，最终跌入反应罐底部那个早己结块的、不知道积存了多少年硝酸铵原料的深坑里。落在那些灰白色、如同巨大石膏瘤的结晶块缝隙中。
做完这一切，三叔动作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巨大如同坟墓般的硝酸铵反应罐和那幽暗的“深坑”。
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竟然扯开了一丝极其僵硬、却令人心胆俱裂的笑意！笑容牵动着松弛的皮肉，却丝毫没有暖意，只有一种彻底的、放弃所有后路的冰冷！如同死神即将挥动镰刀时、面向血海浮屠的那一抹淡然！
浑浊而嘶哑的、如同锈蚀门轴转动般的声音，在空旷死寂、飘荡着腐酸味的巨大厂房里幽幽响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决绝：
“点火……”
这两个字落下。
整个厂区废弃多年、残存的、布满厚厚灰尘和蛛网的、硕大而锈蚀的老旧排气扇通风管道深处——
滴！滴！滴……！
一阵细微、却极具穿透力的蜂鸣器启动声，如同死亡沙漏最后几粒沙滑落的轻响，开始在废弃多年的管道系统深处传递、共振！像无数蛰伏的毒蛇被惊醒！沿着锈蚀的钢铁通道，在每一寸冰冷污秽的黑暗里悄然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