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散伙饭
“哟，枫子！酒不够喝你摔杯子干嘛？”陈天豪黏糊糊的声音像刷了糖浆的苍蝇，紧贴着林枫的耳朵嗡嗡作响。
锈迹斑斑的吊扇在头顶哼哧哼哧转圈，扇叶上的油垢厚得能刮下来炒两盘菜。
塑料桌布沾满花生壳，中间一块油渍浸得发黑，下面露出啃得精光的猪头骨轮廓。
几张模糊的脸在烟雾里晃动，唯有陈天豪那张堆满笑意的脸格外清晰。他撸起条纹涤纶衬衫的袖管，故意把左腕伸到林枫眼皮底下晃荡。
表带是晃眼的金灿灿，像镀了层假铜皮。玻璃表盘大得离谱，表针歪歪扭扭指向八点一刻，底下刻着行蹩脚的拼音：LAOLISHI。
这点寒酸的金光在“好再来”饭馆十五瓦白炽灯泡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林枫摊开流血的手掌。血珠子顺着手掌纹路滚下来，滴答滴答砸在腿上摊开的挂历上。
挂历正中的香港维多利亚港夜景被灯光打得发白，烫金的“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一周年”字样刺得人眼眶发酸。
一滴血正晕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的“七”字上，像只丑陋的血蜱虫。
香港回来了。可淹死在长江里的冤魂，怎么爬回了这张油渍麻花的破饭桌？
喉咙里突然呛进一口浊气，林枫弓着腰撕心裂肺地咳起来，肺管子扯得生疼。
眼前全是水——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腥气的江水灌满了口鼻！陈天豪扭曲变形的脸在船头晃动：“林枫，该还债了！下去陪你爹娘吧！”
柳媚尖细的嗓子紧跟着扎进来：“豪哥给我的，你十辈子都挣不来！”
记忆碎片在脑壳里爆炸：自己肋骨碎裂的咔嚓脆响……
“啪嚓！”
桌对面孙胖子的公鸭嗓又响起来：“傻啦？让豪哥的金表闪瞎了？”
林枫的眼珠子像生了锈，嘎吱嘎吱转向那只手腕。那假模假样的劳力士，前世骗了他足足三年。
陈天豪还在显摆，把手腕抬得更高，金表在灯泡底下反着油腻腻的光，唾沫星子乱溅：“小意思！以后都是兄弟，有我陈天豪一口肉吃，就有兄弟伙一口汤喝！”
柳媚整个人几乎挂在陈天豪胳膊上，猩红的指甲刮着他涤纶衬衫的袖口，嗓子吊得又尖又细：“豪哥～这表衬得你手腕多贵气！咱以后也得找个舍得买金表的才行呀！”
前世，林枫就是被这种拙劣的演技和这坨废铁给骗了！
林枫突然弯下腰，“哇”一声吐了出来。黄绿色的胆汁混着未消化的酒液泼在地上。
胃里早就没什么可吐的了，涌出来的只剩下黄绿色的胆汁和酒水混合物，酸臭刺鼻，浇在油腻的地面上。
“操！”孙胖子嫌恶地往后跳开，“枫子你他妈存心的吧！”
“灌二两猫尿就这德性！晦气东西！”有人跟着咒骂。
陈天豪皱了下眉，假模假式伸出手：“哎呀我说什么来着？枫子你看你……不行就别硬撑嘛！来来，哥扶你去洗洗……”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还故作自然地捋平蹭亮的衬衫下摆。
柳媚更是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着风，身子使劲往陈天豪那边缩，唯恐沾上一丁点秽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念头，如淬毒的冰凌，猛地刺穿了林枫混乱的意识！
散伙饭！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的散伙饭！明天，七月二号，恒生指数要雪崩！
“我……”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铁皮摩擦水泥地。
林枫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穿过汗湿的额发盯死陈天豪那张假笑的脸。那眼神太瘆人，陈天豪嘴角虚伪的笑容瞬间冻僵了。
一股寒气顺着陈天豪的脊梁骨往上猛蹿，后颈汗毛倒竖。不等他再开口，那只沾着鲜血、呕吐物和碎玻璃渣的手掌猛地扬起！
哗啦！
半杯泛着白沫的凉扎啤，混着鲜红的血珠，狠狠泼在陈天豪那张油光锃亮的脸上！
黏腻的酒浆劈头盖脸浇了他满头满颈。陈天豪嗷的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活像被泼了滚油！
“林枫！你大爷的！”他手忙脚乱抹着脸，精心抹的发胶被冲成一缕缕湿漉漉的黑毛，啤酒混着花生的碎渣子往下淌。那滋味儿……陈天豪张开嘴，“呕”地干呕起来。
整张饭桌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僵住了，眼珠子在狼狈跳脚的陈天豪和面色惨白如鬼的林枫之间来回扫，空气凝固得能砸出响。
只有吊扇还在苟延残喘地搅动闷热，啤酒汁顺着陈天豪油腻的鬓角往下滴，砸在脏污的地面上。
陈天豪脖子上青筋蚯蚓般暴起，眼神活像要吃人。柳媚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孙胖子缩着脖子，噤若寒蝉。
在一片死寂的废墟里，林枫缓缓咧开嘴。沾血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又邪气的弧度。
“豪哥，”他喉咙里滚出砂石摩擦般的低哑声音，像冰碴子砸进凝滞的空气里。沾血的食指抬起，精准地指向陈天豪那还在滴滴答答的手腕。
“你这‘大金劳’……”
“义乌批发市场里，十块钱三斤称回来的玩意儿吧？”
嗡——
死寂的桌上像炸了马蜂窝！孙胖子等人倒抽一口冷气，下巴差点砸在花生壳堆里。
说完这句抽干所有温度的话，林枫攥着掌心的玻璃碴猛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噗”一声闷响，碎玻璃深深扎进木头里。
林枫撞开挡路的孙胖子，一把搡开那扇油乎乎的弹簧门。
医院！必须立刻、马上赶到医院——母亲为了父亲的医药费，此刻正在——卖血！
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缴费窗前排着的蜿蜒长队、收据单上墨色的零……破碎的念头像针扎着神经。
眼看指尖就要触到滚烫的车门把手——
嘶啦！！！
两道雪白刺目的光柱如同断头铡刀，猛地劈开“好再来”门口那片狭窄的昏暗！
引擎如同垂死巨兽骤然咆哮！
那辆路边死气沉沉的绿色桑塔纳瞬间化身钢铁猛兽，轮胎发出濒死般的刺耳尖叫，疯狂地刨刮着路面，卷起一团呛人的黄色烟尘。
锈迹斑斑的车头像头嗅到血腥的饿狼，对准刚冲出店门、身体尚未完全挺首的黑影，凶狠至极地碾撞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