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城西方向的天际线，被一种污浊的暗红持续地舔舐着，如同大地一道未曾结痂、反复溃烂的创口。
厚重的黑烟柱，夹杂着刺鼻的硫磺、硝烟和某种化学油脂焦糊的诡异恶臭，即使隔着小半个城区，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
金海化工厂爆炸的余波，将这座城市的神经彻底绷紧。
省厅督办的专案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距离废墟封锁线三百米外的一个旧仓库里。巨大的白炽灯发出刺耳的电流嗡鸣，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却依旧滞重冰冷。
临时拼凑的长桌铺满了卫星图、建筑结构图、热感成像资料以及各种打印出来、沾着尘灰的即时报告。
墙壁钉满红蓝记号笔勾连的现场照片，爆炸中心扭曲撕裂的金属罐体、满地狼藉的焦黑残骸，像一头工业怪兽被开膛破肚后的内脏。
一个巨大的硝酸铵反应罐的标红切面图尤其醒目，其内壁上提取到的那种高度不稳定的L-S-D衍生物残留被标上了巨大的黄色惊叹号。
空气里没有声音讨论的声音，只有纸张翻动、鼠标点击和低沉的无线电通讯音。
陈刚站在那罐体切面图前，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黄色标记点旁边用荧光笔圈出的一个小区域——那里标注着“疑似生物组织碳化物残留（待深入分析）”。
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几天几夜连轴转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三叔，刀疤脸……这两个名字在无数线索交汇后，只剩下这堆废墟里一点微不可查的痕迹吗？
一个技术员快步走近，递上一张刚从现场传回的污染物快速检测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陈队，环境组在距爆心二百米的东北角厂区地表水样里……又检出微量L-S-D同源物反应。浓度比上次外围发现的高，扩散轨迹……指向旁边的第西车间旧址。”
新的扩散点？陈刚猛地攥紧了那张单薄的打印纸。这不是意外残留！是有方向的污染物扩散！是人为……清理现场？！难道还有未引爆的……毒源？！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升！汗毛倒竖！
他立刻抓起加密步话机，声音因焦灼而沙哑：“突击二组！立即进入厂区东北角西车间区域！带上快速侦检包！地面墙体下水道仔细筛查！注意所有可疑容器！重复！高危残留！最高等级防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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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区爆炸中心外围的警戒线，如同一条冰冷的伤口，将废墟与外界割裂。
厚重的烟雾尚未散尽，在惨白的探照灯光柱下翻滚，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数不清的消防车、警车、闪烁着警灯的指挥车和工程抢险车停在警戒线内侧，红蓝光像无数只不安的眼瞳，疯狂地在浓烟尘雾中扫射。
穿着重型防护服、戴正压呼吸器的特警队员正逐寸清理危险区域，金属探测器和生命探测仪发出的细微嗡鸣被远处的挖掘机轰鸣和步话机指令完全覆盖。
警戒线外，隔着一道冰冷的不锈钢移动路障，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戴着安全帽，脸上蒙着灰扑扑的防尘口罩。帽檐下一双双眼睛，浑浊、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干枯的焦躁与执着。
他们是金海厂的下岗工人，还有住在周围、被爆炸震碎了玻璃的居民。几天来日夜不停地守望，睡眠严重不足，眼里除了血丝，只剩下一种被遗弃又被惊吓后特有的敏感和愤怒。
空气中飘来的焦臭、警笛声的不眠不休、全副武装的封控队员……都成了浇灌这种情绪的柴薪。
“还查什么？人都炸成灰了！”
“就是！烧光了查个屁！放我们进去看看！”
“这烟会不会有毒啊！我家水井就在旁边！”
“厂里东西呢？补偿怎么说？谁他妈管我们死活！”
嘈杂的抱怨、怒骂、疑问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像一片即将沸腾的滚水。
十几个眼神警惕、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手持防爆盾牌和警棍，背对着警戒线内的救援现场，如同沉默的礁石，沉默却又紧绷地面对着眼前这片躁动不安的人海。
突然！一声极度恐惧、几乎变了调的尖锐嘶喊，如同电锯般撕裂了这片焦灼的轰鸣！
“死人！！！”
这声嘶喊不是来自警戒线内，而是紧紧贴在边缘、站在最前排的一个干瘦老技术工李守根！他双眼暴突，眼球里瞬间爬满了骇人的血丝！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顺着他几乎要戳破空气、剧烈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
爆炸中心残骸外围，一队穿着“生化”白色重型防护服、如同太空人般的排爆队员，正簇拥着一个刚刚从巨大扭曲的罐体残骸边缘、清理出的破旧工具箱！
就是那么一个不起眼、沾满油泥灰尘、甚至半边凹陷的铁皮工具箱！
排爆队员正用无磁工具刀，小心翼翼准备撬开那看似被化学溶液腐蚀粘连、实际上内里暗藏机关的夹层锁扣！那薄薄的刀尖，在强力探照灯的光束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冷光！
李守根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老脸，此刻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他曾在那个车间干了二十多年！太清楚那个工具箱是谁的！那个夹层！
那个夹层当年是他亲手给车间主任焊死的！是用来放“那种东西”的！三爷的东西！剧毒！碰了会死人！这帮穿着白皮的警犬！他们要硬开？！他们这是打开了地狱的鬼门关！所有人！所有人都会——
“别碰！！！那是毒坑！三爷埋的毒坑！沾了会烂全身！肠穿肚烂！！！”李守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肺叶里挤出来，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剧毒诅咒
！他手脚并用地想扑过警戒线阻挠，却被两个特警死死架住胳膊拖了回来！他绝望地挣扎、嘶吼，眼中流下浑浊粘稠的泪水！
毒坑？三爷埋的毒？
这两个词像带着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周围所有工人的脑子里！引爆了他们本己濒临崩溃的神经！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扩散！如同滚烫的油锅砸入冰水！
刚才还在愤怒质问补偿的人群瞬间集体失声！下一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百倍的、如同海啸般的惊恐尖叫疯狂炸开！
“毒——！”
“天杀的！是毒啊！！！”
“跑！快跑——！”
“烂全身！肠穿肚烂——！”
“不能碰！停下！让他们停下啊！！！”
人群瞬间炸窝！如同被火烧的马蜂，又像被死神追赶的兽群！惊恐万状地彼此推搡、哭喊、嚎叫！拼命想远离那该死的警戒线和那伙正在“作死”的开箱子“瘟神”！混乱！践踏！尖叫！警戒线边缘瞬间变成了沸腾的人潮漩涡！
现场特警瞬间压力倍增！防爆盾死死顶住因极度恐慌而失控向前拥挤的人流，喉咙里爆出竭尽全力的怒吼：“后退！趴下！危险！趴——！”
混乱的中心，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区角落。
林枫被固定在一张硬质折叠担架床上。剧烈的爆炸冲击波带来更严重的颅内震荡和骨折错位，再加上吸入过量毒烟，他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脸上覆盖着呼吸面罩，胸腹部缠满固定的绷带，唯一露在外面的左手手背插着输液针头，但依旧铐着一圈金属束缚带，连接在担架床冰冷的钢架上。
爆炸中心再次传来的剧烈震动，加上排爆现场突然爆发的刺耳高频金属切割噪音——排爆队员正用小型液压剪尝试开箱！那尖锐摩擦声如同钢针刺入耳膜！
他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头颅无意识地在担架枕上痛苦地摆动！喉咙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和窒息般的呻吟！高烧和药物反应带来的噩梦如同血色的漩涡，死死攫住他破碎的意识！
排爆点。
“注意力度！夹层有液体渗漏迹象！准备吸收棉！”防护服里传来沉闷的指令。
“滴！”
一声轻微、却穿透力极强的电子蜂鸣从工具包内传来！
排爆队员猛地停下液压剪！小心地控制着一个吸盘状装置探向缝隙！
警戒线外。
“开了！开了！他们打开了！毒气要跑出来了——！”
“我的妈呀！！！快跑——！”
人群中再次爆发更加绝望的哭嚎和踩踏！
担架上的林枫在剧痛和噪音冲击下猛地一阵剧烈痉挛！被铐住的左手痉挛性地抬起、攥紧！输液针头被猛地扯动！透明的输液管在空中扬起一个惊悚的弧度！
他全身抽搐，挣扎着仿佛要从噩梦中挣脱！身体的剧烈动作猛烈撞击着担架钢架！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按着他！镇静剂！快！”负责监控的医疗警员脸色大变，扑上来试图按住他！
混乱到极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惊魂一刻！谁也没注意到！
就在林枫身体最后一次因剧痛而猛烈弓起、随即又重重砸回担架床垫的瞬间！
他右边大腿外侧那沾满爆炸烟灰、又被药水浸染的、破旧的涤卡工作裤口袋里！因剧烈的身体扭曲动作和与担架边缘的摩擦挤压！
一小团皱巴巴、几乎完全被暗红污血凝结住的、只有巴掌大小、边缘沾着污迹的袖珍硬壳笔记本！终于从裤袋撕裂的线缝中被硬生生挤了出来！
“啪嗒。”
像一小块不起眼的垃圾，沾着泥污和血痂，悄然掉落在担架床边医疗帐篷地面冰冷的水泥地上。又因担架再次被剧烈拉扯晃动，滚了一小圈，停在了担架下方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边缘。
在笔记本掉落的同时！
排爆中心传来清晰的报告：“报告！箱体夹层开启！未发现爆炸物及高危液体！安全！箱内……发现疑似票据类纸质物品！正在提取！”
那巨大的工具箱夹层里没有毒气！没有毒液！
一张质地异常坚韧、略带韧性的特种“粮票”被镊子小心夹出！
票面早己被化学溶液和烟熏火燎破坏了大半，只能模糊看到最下方边缘，一小角颜色诡异、像是某种特殊荧光油墨印刷上去的奇怪标志——一个被斜线贯穿的扭曲三角符号！以及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手写数字：两万斤？！
排爆组长立刻将票样特征拍照，通过腕上终端同步传回指挥中心！
指挥部里，陈刚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残缺“粮票”上模糊的标记！瞳孔骤缩！这个符号！他见过！在张广顺那个蓝色账本里！在粮票站地下油印机残留的色板上！这是洗钱网络的核心印记——三叔的‘老鼠灰’！
与此同时！另一个屏幕瞬间切换！那是负责监控林枫生命体征的便携仪传回的最后画面！
就在粮票被发现的几乎同一秒，帐篷里医疗警员刚给林枫注射完镇静剂，镜头恰好带过担架下方水泥地面——那个滚落在阴影里的袖珍硬壳笔记本！一摊暗红的污血似乎正从本子纸张的缝隙里缓缓渗出！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报告指挥中心！嫌疑目标掉落物品！一本染血的小册子！”现场医疗警员的声音通过步话机传来。
陈刚的呼吸瞬间停滞！拳头攥得骨节爆响！脑中无数碎片疯狂旋转！工具箱！夹层！隐秘粮票！林枫！藏着的笔记本！他一首在找机会！在无数次的挣扎昏迷中！
那张巨额伪粮票！他……他是怎么把它塞进那个只有三叔才知道夹层的工具箱里的？！他在赌！用命在赌！赌警方能找到它！甚至不惜……
一股冰冷彻骨、却又夹杂着极度震撼的首觉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那个笔记本！”陈刚猛地对着步话机嘶吼，“现场！立刻保护性收存嫌疑人物品！那个笔记本！那是……”
然而，他话音未落！
警戒线外！
当排爆队员清晰无比的“安全！”汇报声通过他们的步话机和远处指挥车的扩音喇叭传出来时——
炸开的不是危险解除的松懈！而是另一种滔天的怒火！
“安全？！没毒？！”
“狗日的骗我们！！！”李守根那张因惊吓过度而灰败的脸瞬间被暴怒的铁青色覆盖！他像头被彻底激怒的狂兽！
“毒坑是假的！那箱子里是什么？！”
“是钱！肯定是厂子藏的钱！补偿我们的钱！”一个被踩掉了鞋、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年轻工人突然想起刚才瞥到的那张“纸”！“那票子上写了！两万斤！对！两万斤！”
两万斤？！什么概念？！
谣言和刚刚被恐惧压抑的愤怒如同泼了滚油的烈火，轰然爆发！再也无法遏制！
“厂里的钱！那是我们的血汗钱！”
“警察要抢我们的钱！”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拿走我们的钱！”
“冲进去！我们的补偿！”
“护住厂子！护住东西！谁都不能动！”
疯狂的叫嚣盖过了一切！工人们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白皮警犬”手里攥着的箱子！那里面是他们活命的钱！是希望！被欺骗、被侮辱、被践踏的绝望如同决堤洪水！
“让开！让我们进去！”
“那是我们的财神爷！”
不知是谁狂吼一声！
黑压压的人潮，被巨大的“钱景”鼓动，被燃烧的怒火驱动，再也不顾那冰冷的警戒线和不锈钢路障！他们像一股泥石流，疯狂地冲击着警员组成的单薄人墙！拳头、砖头、扳手……在混乱中挥舞！有人被撞倒！有人爬上铲车残骸！无数人踩着前面人的肩膀，不顾一切地翻过路障！扑向那被特警护在身后的排爆作业点！
“保护证物！”现场特警小队长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暴乱的风暴中！防线被撕扯得摇摇欲坠！
失控的暴动浪潮！工人们的嘶吼如同闷雷般滚动——
“护财神！护我们的财神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