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客厅里那声“我想回去”带来的震动余波，在顾雨辰心底持续回荡。
复学，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词，如今带着滚烫的希望和冰冷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夜里，他躺在黑暗中，手指无意识地着钱包夹层里那张小小的“药盒向日葵”，仿佛能从粗糙的纸面汲取一丝勇气。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想起特护班消毒水混合着药味的气息，想起那些或好奇、或疏离、或带着隐隐畏惧的目光，想起自己每一次咳嗽引来全场静默的窒息感…身体深处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
黑暗中，他摸索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个白色的应急药瓶。
冰凉的塑料瓶身贴着掌心，熟悉的安心感夹杂着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倒出一粒小小的白色胶囊，含在舌下。
辛辣微苦的味道在口腔里迅速散开，带着一丝令人清醒的凉意，暂时压下了那阵翻涌的心悸。
“别怕，”他对着无边的黑暗，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回应钱包里那朵看不见的向日葵，“…就回去看看。”
…
复学第一天的清晨，青禾中学的空气带着初冬的清冽。
梧桐树叶己落尽，枝干在灰蓝的天空下伸展着遒劲的线条。
林枝意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不住地踮脚张望。
她的心跳得比平时快，混合着兴奋和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终于，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在街角缓缓出现。
车停稳，司机迅速下车拉开后门。顾雨辰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
他穿着熨烫平整的青禾校服，外面裹着一件厚厚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额头和眼睛。他背着一个看起来几乎空瘪的书包，动作缓慢而谨慎地下了车，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一种重返陌生战场的凝重。
王护士紧跟着下车，手里拎着一个便携的小型医疗包和一个保温杯。
“雨辰！这里！”林枝意立刻推着车跑过去，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像破开阴云的朝阳。
她特意穿了一件亮黄色的毛衣，在一片灰蒙蒙的冬景里格外显眼。
顾雨辰闻声抬起头，目光穿过清晨薄薄的雾气，精准地捕捉到那抹亮色。
当林枝意带着阳光气息跑到他面前时，他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毫不掩饰的欣喜笑容，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
“早。”他低声说，声音在冷空气里带着一点白雾。
“早！”林枝意声音清脆，“感觉怎么样？冷不冷？药吃了吗？”她一连串的问题像欢快的小鸟。
顾雨辰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地瞥向王护士手中的保温杯，算是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走吧！”林枝意很自然地走到他另一侧，与王护士形成一种无形的保护，
“今天阳光多好！梧桐树光秃秃的也别有风味，对吧？”她努力用轻快的语气驱散凝重的氛围。
通往明德楼的小径上，气氛有些微妙。
过往的学生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一丝了然和疏离的。
那些目光像无形的针，刺在顾雨辰敏感的神经上。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林枝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紧绷。
她悄悄伸出手，隔着厚厚的衣袖，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那触碰很轻，带着安抚的温度。
“别理他们，”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就当我们是去探险！目标是—成功抵达特护班教室，然后坚持两小时！”
她的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夸张，像是在玩一个秘密游戏。
顾雨辰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那紧绷感奇异地被这句“探险”冲淡了一些。
他侧过头，看了林枝意一眼。她正对他眨眨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尴尬或怜悯，只有纯粹的鼓励和一种“我们是一伙的”狡黠。
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他唇边一闪而逝。
他收回目光，依旧低着头，但脚步却不再那么急促慌乱。
踏入明德楼，那股熟悉的、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
顾雨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呼吸瞬间变得短促，脸色也更白了几分。
这气味像一个开关，瞬间唤醒了所有关于虚弱、痛苦和孤立无援的记忆。
他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个应急药瓶。
“雨辰？”王护士担忧地看着他。
顾雨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没事。”声音有些发紧。
特护班教室的门敞开着，里面己经坐了几个同学。
当顾雨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原本低低的交谈声瞬间消失了。
所有的目光，带着惊讶、好奇、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雨辰僵立在门口，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
那些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所有人视为“琉璃娃娃”、碰不得、会碎的标签里。
指尖瞬间冰凉，冷汗从额角渗出。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隔着厚厚的毛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
是林枝意。
她没有看那些同学，只是微微侧身，挡在了顾雨辰身前一点的位置，隔开了部分审视的目光。
然后，她拉着他的手腕，用一种近乎自然的、引导的姿态，带着他径首走向那个靠窗的、熟悉的座位。
“你的位置还空着呢，”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教室的寂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看，阳光正好照进来。”
顾雨辰被她拉着，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到座位前坐下。
冰凉的椅面透过衣物传来寒意。
王护士连忙将保温杯和药放在他桌上，又拿出体温计。
周围的同学依旧沉默地看着，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
林枝意却像没察觉一样。
她动作麻利地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暖手宝，塞进顾雨辰冰凉的手里。
“捂捂手，”她又拿出一个崭新的保温杯，
“我妈煮的梨汤，润肺的，下课喝。”最后，她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放在顾雨辰桌上，“喏，落下的笔记，都帮你整理好了，重点都用荧光笔标出来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做着这一切，动作自然流畅，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的存在，她带来的那些带着生活气息的小物件，像一股温暖的风，笨拙却有力地吹散了教室里凝固的冰冷和尴尬。
那些审视的目光，渐渐被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所取代。
顾雨辰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个毛茸茸的暖手宝，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再看着桌上堆着的梨汤、笔记还有林枝意那双带着询问和鼓励的眼睛。
那股几乎将他淹没的窒息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冰冷的指尖一点点回温。他紧紧攥着暖手宝，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第一节课是语文。
老师显然被提前打过招呼，讲课的语速放得很慢，声音也格外温和。
顾雨辰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节奏。
但久未接触课堂，加上身体的不适和环境的压力，他很快就感到头晕目眩，注意力难以集中。书本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跳跃。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药瓶，却又强忍着停下。
不能在这里…不能发作…他死死咬住下唇，指尖用力掐着暖手宝的边缘，指关节泛白。
额角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一张小小的、折叠成三角形的便签纸，被一只纤细的手指从旁边推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滑到他的语文书边缘。
顾雨辰的心猛地一跳。
他认得那纸的材质，是林枝意惯用的那种带点粗糙纹理的便签纸。
他迟疑了一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捏起那张便签，在课桌下展开。
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用那支熟悉的、鲜亮的荧光绿记号笔，画着两个极其简单的简笔画小人。
一个小人坐在书桌前，脑袋上画着几道代表眩晕的螺旋线，表情画得夸张又委屈。
另一个小人站在旁边，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的饼干？旁边画着一个箭头指向第一个小人的嘴巴。
在小人旁边，用同样鲜亮的绿色写着几个小小的字：撑住！下课投喂巨大饼干！—你的向日葵饲养员
一股强烈的、带着酸涩暖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顾雨辰强撑的堤坝。
他看着那傻乎乎的小人和“巨大饼干”，看着“向日葵饲养员”这个笨拙又可爱的自称，眼前因为眩晕而模糊的景象似乎清晰了一些。
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掐着暖手宝的手指也松开了。
他悄悄将那张便签纸夹进语文书的扉页里。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目光投向讲台。
眩晕感似乎还在，但心底那片冰冷的恐慌海啸，被这张小小的、带着荧光绿傻气的便签，暂时筑起了一道堤坝。
他拿起笔，翻开林枝意给的那本笔记，在空白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饼干，要巧克力味的。
写完，他用指尖轻轻推了回去。
林枝意看到纸条，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像偷到糖果的孩子。
她在下面飞快地回了一句：成交！撑住哦！
阳光透过明德楼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靠窗的课桌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两张在课本掩护下传递的、带着荧光绿字迹的便签纸。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弥漫，心跳声在胸腔里敲打着紧张的鼓点，但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冰冷的、充满药味的空间里，悄然融化、生根、发芽。
重返校园的第一天，漫长而艰难。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每一次旁人的目光都带来无形的压力。
但那张课桌下的便签，那个毛茸茸的暖手宝，还有身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女孩，成了顾雨辰穿越这片冰冷荆棘时，唯一的、却无比坚定的盔甲与火把。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前路依旧布满未知的险滩。
但至少此刻，在消毒水与阳光交织的空气里，他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一种名为“想要活下去”、“想要试一试”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