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停摆的钟与消失的算盘
星州市骑楼老街的钟声响了七十一年零三个月。
早上七点整,钟楼顶端的铜钟会准时晃出第一声闷响,像块浸了水的棉花砸在青石板上,慢悠悠地漫过二十三条巷弄。住在头牌巷的林小满总在这时把弹珠弹到顾伯的窗台上——那是她发明的“起床铃”,比钟声靠谱,因为顾伯的耳朵背得像塞满了旧棉絮。
但今天,钟没响。
林小满蹲在自家二楼的骑楼栏杆上,嘴里叼着半块没吃完的葱油饼,盯着钟楼顶看了足足十五分钟。铜钟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老头,耷拉在铁架上,连惯常绕着钟绳盘旋的鸽子都不见了。
“小满!死丫头又爬那么高!”楼下传来奶奶的骂声,夹杂着竹扫帚敲栏杆的“咚咚”声。林小满翻了个白眼,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翻身从栏杆上跳下来,帆布鞋在木地板上踩出一串闷响。
她没回家,抄近路溜进了主街。苏桂芬的“桂记杂货铺”己经开了门,卷闸门拉起一半,露出里面堆到天花板的货箱。往常这时候,苏桂芬该坐在门口的藤椅上,摇着蒲扇跟来往的老街坊算账,今天却不见人影。
林小满猫着腰从卷闸门下钻进去,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苏桂芬正跪在供桌前,对着神龛上的牌位念叨,声音发颤:“……祖宗保佑,那算盘跟着我三十年了,怎么说没就没了……”
供桌下的阴影里,一个红木算盘的空盒子敞着口,红绒布上留着浅褐色的印痕,像块被挖走的疤。
“苏奶奶,”林小满戳了戳她的后背,“顾伯的钟也坏了。”
苏桂芬猛地回头,鬓角的白发乱糟糟地翘着,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三角眼此刻瞪得溜圆:“你说什么?”
两人赶到钟楼脚下时,顾伯正站在那扇掉了漆的铁门前,手里攥着一把铜镊子——那是他修表时用的家伙,此刻却被捏得咯吱响。老人的背比平时更驼,盯着门楣上“民国十七年造”的石刻,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顾伯,钟咋不响了?”苏桂芬嗓门大,震得门环晃了晃。
顾伯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两人,又落回门上:“里面的齿轮,被动过了。”
他昨天傍晚还上去给钟上弦,当时齿轮转动的声音像“春蚕吃桑叶”,匀匀实实的。但今早他刚爬到三楼,就听见“咔嗒”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等他摸黑摸到钟楼顶端,只看见主齿轮旁边缺了个角,像是被硬生生掰下来的。
“谁这么大胆子?”苏桂芬急得首拍大腿,“那可是老街的魂!”
林小满没接话,她的目光落在铁门旁边的墙根下。那里有一串奇怪的脚印,不是布鞋的软底印,也不是皮鞋的硬跟印,倒像是……某种爪子踩出来的,五个尖尖的趾头,从门缝一首延伸到旁边的小巷里,最后消失在一堵爬满爬山虎的墙前。
“顾伯,你看这个。”她蹲下身,用手指比了比脚印的大小,“昨晚下雨了,这印子是新的。”
顾伯弯腰时,腰杆发出“嘎吱”一声,像生锈的合页。他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抓住林小满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这巷子……通往后街的防空洞。”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一阵电动车刹车的尖啸。赵晓阳单脚撑地,蓝色的外卖服后背湿了一大片,怀里抱着个保温箱:“苏奶奶,你订的豆浆……”他话说到一半,看见地上的脚印,突然“咦”了一声,“这玩意儿我今早送外卖时见过,在三姨婆的窗台下,像跟着我跑了半条街。”
苏桂芬的脸一下子白了。三姨婆上周刚搬走,房子空着,窗台上摆着她养了十年的茉莉,昨天还好好的,今早却蔫得像团草。
这时,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从对面的便利店走出来,手里捏着瓶矿泉水,瓶盖没拧开。他站在街对面,视线越过人群,落在钟楼的指针上——时针和分针卡在六点五十九分,像被冻住了。
“周先生,你也来看热闹?”苏桂芬认出他是租住在二楼的程序员,搬来半年,除了取快递几乎不出门。
周明城推了推眼镜,举起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是监控录像的截图:“我查了附近的监控,凌晨三点十七分,有个影子从钟楼里出来,进了这条巷。”他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一下,“而且,这影子的移动速度,不符合物理规律。”
林小满凑过去看,截图里的影子长长的,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边缘模糊,在月光下飘得无声无息。
“邪门了……”赵晓阳挠了挠头,突然一拍大腿,“陈丫头呢?她不是总在这画画吗?说不定看见了啥。”
话音未落,巷口的老榕树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陈雨桐抱着速写本站在那里,帆布包带子滑到了胳膊肘,脸色比她画纸还白。她抬起手,手指抖得厉害,指向防空洞的方向:“我……我刚才看见,墙里面有光。”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爬山虎覆盖的墙壁静悄悄的,砖缝里冒出几丛青苔,别说光,连只蚊子都没有。
但林小满注意到,陈雨桐的速写本摊开着,最后一页画的不是老街的建筑,而是一个模糊的齿轮,齿轮边缘刻着奇怪的纹路,像一串没写完的密码。
顾伯突然“嗬”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举起那把铜镊子,镊子尖在阳光下闪了一下:“那齿轮,是民国时我师父铸的,上面刻着老街每户人家的姓。”老人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五个人,最后落在林小满脸上,“丢的不只是算盘和齿轮,是记事儿的根。”
风突然变大了,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往防空洞的方向飘。钟楼的指针还是卡在六点五十九分,像一个悬而未决的问号。
林小满把口袋里的弹珠捏得咯吱响,突然发现,今天的老街太安静了——没有卖早点的吆喝,没有自行车的铃铛,连平时总在巷口打麻将的张爷爷都没来。整座骑楼像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壳,只剩下他们几个,站在时间的裂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