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载着顾雨辰消失在街角,也带走了林枝意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周一清晨,天空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湿意,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早早来到特护班,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靠窗的座位空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担忧悄然蔓延。首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那个清瘦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林枝意的心猛地揪紧。
顾雨辰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更加糟糕了。那不仅仅是病弱的苍白,更是一种被无形重压碾过的、灰败的沉寂。
他眼下的乌青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衬得他本就冷白的皮肤像一张脆弱的旧纸。
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得仿佛踩在云端,每一步都带着灵魂被抽离般的沉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垂着头,而是微微侧着脸,目光空茫地投向走廊尽头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在聆听只有他能捕捉的、来自深渊的回响。
那沉寂的侧影,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王护士迎上去,声音放得极轻:“雨辰?昨晚…休息得好吗?”她的目光扫过他过于苍白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忧虑更深。
顾雨辰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地掠过她,几秒后,才极其缓慢地、幅度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倦怠的叹息。
他沉默地绕过王护士,走到座位坐下,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整个上午,特护班笼罩在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里。
顾雨辰没有咳嗽,没有不适的迹象。他只是那样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摊开的书本,或者长时间地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未曾落下。
偶尔,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神经质地蜷缩一下,又松开,透露出内心无法言喻的焦灼与空洞。
他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冰冷的玻璃罩子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林枝意的心像被浸在冰水里。
她见过他病发时的脆弱,见过他疏离的沉默,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抽离。
这不是身体的“脆皮”,这是精神世界的全面塌陷。
那个名为“抑郁”的深海巨兽,正一点点吞噬他眼中最后的光。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
林枝意和好友周小雨在操场边散步,周小雨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周末去新开的奶茶店打卡。
林枝意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校园。
“哎,你听!”周小雨突然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好像是钢琴声?”
林枝意凝神细听。
果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如同游丝般,从远处那座爬满常青藤的旧艺术楼方向飘来,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若隐若现。
那旋律支离破碎,充满了犹豫和停顿,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跌倒。
“弹得好烂哦,磕磕巴巴的,谁在练琴啊?”周小雨撇撇嘴,失去了兴趣。
林枝意的心却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顾雨辰!她几乎可以肯定!那种破碎的、带着挣扎和无力的琴音,像极了他此刻的状态!
“小雨,你先回教室吧,我…我去下洗手间!”林枝意丢下一句话,不等周小雨反应,拔腿就朝着旧艺术楼的方向跑去。
她的心跳得飞快,一种强烈的首觉驱使着她。
旧艺术楼位置偏僻,平时鲜有人至。
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往上走,那断断续续的琴音就越发清晰,也越发让人揪心。
它来自顶层尽头那间最小的琴房。
林枝意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那扇虚掩着的门。
琴音就在门内。
它不再仅仅是断断续续,而是充满了无法继续的挣扎和深深的无力感。
一个简单的乐句,被反复地、笨拙地弹奏着开头几个音符,然后就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然后,又是那几个音符固执地响起,再次中断…如此循环往复,像一个陷入绝望循环的魔咒。
林枝意的心被这琴音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望进去。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积着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小小的琴房,给冰冷的空气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
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
顾雨辰背对着门口,坐在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
他清瘦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剪影。
他微微佝偻着,肩膀塌陷,仿佛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己耗尽。
他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
然后,林枝意看到了。
一滴晶莹的液体,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无声地、缓慢地坠落,“啪嗒”,轻轻砸在光滑的黑白琴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紧接着,又是一滴…又一滴…
他低着头,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那无声滚落的泪珠,和他那因无声哭泣而微微耸动的、单薄到极致的肩膀,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那断奏的琴音,是他无法言说的痛苦挣扎;这无声的眼泪,是他彻底溃败的绝望沉沦。
他像一个迷失在无边黑暗中的孩子,连哭泣都失去了声音。
林枝意站在门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无法再看着他独自沉没在这片无声的泪海里!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轻轻推开了琴房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琴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顾雨辰的肩膀猛地一僵!悬在琴键上的手指瞬间蜷缩成拳。
他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想要回头,却又硬生生止住,身体绷得死紧,连无声的哭泣都瞬间停滞,只剩下微微颤抖的背影。
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惊惶和被人窥破狼狈的羞耻感弥漫开来。
林枝意没有退缩。她轻轻走到钢琴边,在顾雨辰僵硬如石的身旁站定。
她没有看他泪痕交错的脸,目光落在那架老旧的钢琴上,落在那几个被反复弹奏却始终无法继续的音符起始处。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按下了那几个琴键。
“Do… Re… Mi… Fa…”
琴音响起,有些生涩,远不如顾雨辰之前的音色干净,但节奏是连贯的。
林枝意没有停下。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旋律走向的首觉,手指有些笨拙地,却异常坚定地,在黑白琴键上继续按了下去。
“Sol… La… Ti… Do…”
简单得甚至有些幼稚的旋律,被她磕磕绊绊地、却无比执着地接续了下去。
音符不再是破碎的挣扎,而是连成了一条虽然不够流畅、却始终向前的线。
她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有些笨拙地弹奏着,将顾雨辰无数次尝试却最终放弃的乐句,缓慢而坚定地推向了它本该抵达的终点。
琴房里,只剩下林枝意生涩却执着的琴音,在昏黄的夕阳光柱里流淌。
那断奏的魔咒,被打破了。
顾雨辰僵硬的身体,在那并不动听却异常坚定的琴音中,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林枝意,但紧握的拳头却缓缓松开了。
悬在琴键上方的手指,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眼泪,无声地继续滑落,砸在琴键上,混入林枝意弹奏的音符里。
但这一次,那泪水中似乎除了绝望,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林枝意弹完了最后一个小节,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旷的琴房里轻轻回荡,然后归于沉寂。
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琴键冰凉的触感。
她没有看顾雨辰,只是轻轻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
“你看,它…其实可以走完的。”
昏黄的光线里,尘埃无声地飞舞。
顾雨辰依旧低着头,沉默如山。但林枝意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正极其轻微地、一下下地,蜷缩…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