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七章：澄心寒影
澄心殿厚重的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裹挟着一股奇异的暖流，猛地撞破殿外凝结的寒霜界限，扑面而来。这股暖流并非纯粹的温热，它沉甸甸地、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夹杂着浓郁到令人几欲窒息的药草腥苦与……某种极其稀薄的、如同腐烂淤泥深处溢出的……腥甜气息。是硫磺。很浓的硫磺味，却又比寻常温泉的硫磺更加腥臊刺鼻。
温瑾渊佝偻的身影站在门边，如同被风吹透的残破灯笼，枯槁的手撑着冰凉沉重的门扉，只余下无声发抖的份儿。浑浊的老眼深陷如两口枯井，所有翻涌的情绪被厚厚冰封在死寂深处，唯剩一片麻木。他侧过身，枯瘦的手臂艰难地抬起一寸，指向门内那片被蒸腾白雾笼罩的未知之地。
没有言语。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通行手势。
光线越过他的残影，铺进门内。地面是整块整块光滑如镜的墨玉，被暖湿雾气浸润得黝黑发亮。殿宇幽深，水汽弥漫成浓密的白帐，模糊了所有轮廓。视野尽头，只有影影绰绰的、被水汽扭曲晃动的高大廊柱剪影，支撑着隐没在雾中的穹顶。水珠不知从何处滴落在不知名的池面或石上，发出极其规律而空洞的“滴答”声，在一片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
那股混合着浓重药腥、硫磺恶臭与腐烂腥甜的暖流，沉甸甸地吸吮着肺腑里最后一丝冰冷的空气。
每一步踏出，都如同从冰窟踏入了粘稠的沼泽。墨玉地面湿滑，冰冷却又蒸腾着异样的温热。伤口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湿环境刺激，左肩撕裂处的灼痛与腰腹间那道巨大伤口的腐烂牵扯感瞬间复苏、加剧！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新生的嫩肉和深埋的筋骨，带来一阵阵钻心剜骨的剧痛。呼吸愈发困难，浓烈的药味和硫磺腥臊钻进喉咙，混杂着失血过多的眩晕和体内淤塞的灼热，恶心感首冲上颚。
温瑾渊无声地跟在身后，佝偻的身影融在水汽中，只余模糊一团。只有他那断断续续、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的细微喘息，如同跗骨之蛆，始终萦绕在耳际。
殿内的空间远比想象中更加开阔幽深。水汽形成的浓密白障阻隔了远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流荡、凝滞的白色。只能勉强辨认出近前几根巨大廊柱的漆黑轮廓，其上雕琢的盘龙在雾气中扭曲如同挣扎的阴影。远处似乎有水声潺潺，似有温泉眼在深处滚动沸腾。
就在走过一片格外浓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雾瘴时——
嗡！
一股微弱的、冰冷而沉重的精神共鸣！如同古井深处投入的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在谢青莞空茫的识海中响起！
不是来自外界！是源自……身体……或者……灵魂深处？
更像是……什么东西被这股特定的浓重药腥、刺鼻硫磺与那缕挥之不去的腐败甜腻气息……强行激活了身体某种……沉淀在血脉最底层的……本能记忆？！
眼前那片浓重水汽白障骤然扭曲！虚幻！瞬间……无数纷乱疯狂、如同亿万毒蛇纠缠、闪烁着诡异黑芒的扭曲点线图案！！！如同被强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轰然涌入她空白的视野！！！
——哑婆婆破布包里那张被泥脚印踩了半个的焦黄草纸上……那些扭曲得令人发狂的点线阵列！！！
眼前景象……与记忆中残破草纸上的图案！瞬间重合！！！
嗡鸣再起！比之前剧烈百倍！如同冰冷的刀锋狠狠刮过脑髓！剧痛！巨大的眩晕感猛地攫住！眼前一黑！身体在水雾中剧烈一晃，险些栽倒！
与此同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恸与……毁灭性的暴怒！如同被封存的岩浆轰然冲破坚冰！在她一片空白的心灵旷野上炸开！这股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汹涌、如此……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腰腹间那道巨大的伤口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景象彻底消失！视野一片猩红！仿佛有浓稠的、散发着硫磺与浓腥的药液当头泼下！灌入口鼻！窒息！灼烧！绝望的黑暗！
喉咙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带着无尽绝望与不甘的嘶吼！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壁垒！在她空白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嗬！！！”
一声非人的、凄厉至极的哀鸣冲破谢青莞紧咬的唇关！尖锐得如同琉璃迸裂！在死寂幽深的殿宇中激荡！打破了那亘古水滴的回响！
她身体猛地弓起！双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喉咙！双目瞬间被一片浓郁的血红覆盖！如同困在绝境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濒死野兽！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胆欲裂！新鲜滚烫的血沫如同失控的泉涌般从口鼻中喷溅而出！洒在脚下黝黑温热的墨玉石面上！
温瑾渊佝偻的身影如遭雷击！在她身后猛地僵住！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得如同铜铃！眼球几乎要暴凸而出！里面充斥的麻木死寂瞬间被一片无与伦比的惊骇与无法置信碾碎！
“不……不可能……”他枯槁的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如同秋风中即将凋零的最后一枚枯叶！苍老的脸上肌肉痉挛扭曲！浑浊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决堤！混合着惊恐的颤抖嘶吼出声：“‘……那卷……点线……’……只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如同被死死扼住了喉咙，又像是看到了比地狱更深沉的绝望景象：“……只有哑婆子……”
最后一个字音化作悲恸到扭曲的尖锐气音，却再也说不下去！
就在这时——
滴答。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谢青莞沾染血迹的手背上。
她僵硬地抬起头，视线穿过翻腾的血色迷雾与剧烈呛咳带出的泪光。眼前那片浓重的水雾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之后，不再是空洞的回廊与扭曲的柱影。
一面巨大无比、占据了整个前方视线的……光滑如镜的……冰冷石壁。
石壁之前，一洼小小的暖池。池水泛着浑浊的灰白色，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硫磺药腥气。池水边缘，散落着几张被污水浸泡、边缘卷曲的焦黄草纸……
草纸上……
无数扭曲疯狂、如同亿万毒蛇纠缠的……点线符文……刺目地烙印在她的瞳孔深处！
记忆碎裂的壁垒……被这股熟悉到让她灵魂震颤的气息与图案……狠狠凿开了一道缝隙！
哑婆婆那张沾着泥脚印、被踩坏扭曲了关键笔画的草纸！那歪歪扭扭、笔画凌乱的、仿佛蘸着人血书写的三个字——“……水尽处……叉道……点血泪……”
字字泣血！声声惊魂！骤然在记忆的断壁残垣上点亮！
那滴落在手背上的冰冷液体……是水汽凝成的水珠？
还是……
温瑾渊浑浊眼睛里……那汹涌而出的……恐惧与悲恸交织的……
混浊的泪？
老人枯树皮般的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被泪水冲刷成泥泞的溪流。那深陷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石壁前暖池边散落的焦黄草纸，也倒映着她咳出的鲜红血点。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无尽恐惧、莫大悲恸与……某种尘埃落定般的绝望认命的情绪，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整个魂灵彻底扼住，凝固成这白雾缭绕的澄心殿里……最为沉重的一道剪影。
他佝偻着，如同背负着一座沉入湖底的坟茔。
“……二十年了……”喉咙深处滚出一声微不可闻、支离破碎到极致的气音。声音里再无嘶吼的力气，只剩下如同灰烬碾碎后的叹息。一滴更大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墨玉石地上，混进那一小滩新鲜的、尚带温热的鲜红血迹里。
无声晕开。
殿宇深处，唯有药池沉闷的咕嘟水泡声和那亘古不变的……
滴答。
滴答。
水滴，徒劳地击打着墨玉磐石。如同冰冷绝望的回响，在这困锁死寂的深宫暖雾中，不断叩问着凝滞的时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