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锈的阴影

那气味，像一记闷拳，狠狠砸在鼻腔深处。站台上，浓烈得近乎粘稠的铁锈与朽木混合的腥气，裹挟着远方列车的机油味和人群的汗味，再次蛮横地、不容拒绝地灌入肺腑。它早己不是三年前那个黄昏里、带着悸动心跳的初遇背景音；此刻，它更像从陈年伤口深处散发出的、令人几欲作呕的腐败气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记忆里未愈的痂，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与心头的钝痛。

她就在我前方几步之遥，拖着那个巨大的、曾装满共同憧憬的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咯噔、咯噔”声，每一步都像碾在我早己绷紧如弦的神经上。一周。整整七天的冷战，像一场无声的酷寒，将过往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呢喃细语、所有的拥抱触感，统统冻结、覆盖，只留下眼前这片白茫茫、硬邦邦的冰原。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冰原上，中间隔着足以塞下整个喧嚣站台、甚至整个世界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每一次试图吸入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突然，她毫无预兆地停住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绊倒，又像积蓄的疲惫终于压垮了支撑。那个笨重的行李箱猛地向前倾倒——

“哐当——哗啦！”

刺耳的声响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箱子重重砸在地上，锁扣弹开，书本、文件、零散的化妆品、还有那个曾经憨态可掬如今却显得格外刺眼的毛绒小熊钥匙扣……如同我们早己破碎不堪、散落一地狼藉的关系，瞬间泼洒在冰冷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甚至有几页纸被风卷着，滚到了我的脚边。

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旧日习惯，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麻木的机械感，弯腰想去捡拾。

就在同一刹那，她也伸出了手，指尖朝着同一本摊开的、书页卷边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我的指尖，在距离她微凉的手指仅仅毫厘之距时，如同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顿住、蜷缩、触电般缩回！动作僵硬而突兀。

空气，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时间被拉长、粘稠。站台的喧嚣——汽笛的长鸣、广播的催促、人群的嘈杂——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只剩下我们之间这片令人窒息的真空。

她没有看我。甚至没有一丝停顿。只是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狼狈，一把抓起那本书和脚边散落的杂物，胡乱塞回箱子里。她的动作粗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然后，她用一种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毫无起伏的声线，低低地挤出两个字：

“不用。”

声音轻飘飘的，却像裹着冰碴的石头，砸在我脚边的瓷砖上。

我僵在原地，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脸上。曾经那双清澈如山涧雪水、盛满了笑意或羞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的湖面。湖面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冷漠，再也映不出我的影子，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灰蒙蒙的倒影。

脚下的铁轨冰冷地延伸，消失在站台的尽头。一声尖锐刺耳的汽笛长鸣，如同绝望的嘶吼，穿透冰冷的空气，却没有带来任何远方的召唤，只徒增了此刻深入骨髓的喧嚣与疏离。那弥漫不散的浓重铁锈味，像一层厚重的阴影，沉沉地笼罩下来，将我们和这片狼藉，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