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挽棠己站在典籍库门前。
新换的铜锁在她掌心沁出凉意,她屈指叩了叩,锁芯"咔嗒"轻响——这是她升任典记后第一日当值,连开锁的动作都比往日多了三分郑重。
典籍库里还浸着夜露的潮气,她取了竹篾扫帚先扫去案几上的浮灰,再将昨日许嬷嬷送来的檀木印匣端端正正摆到案头。
鎏金"典记"二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她的目光扫过印匣边缘一道极浅的划痕——那是林典记昨日被拖走时,撞翻案角留下的痕迹。
"旧人总要留些痕迹。"她低低念了句,袖中手指轻轻蜷起。
整理宫档的木匣就堆在东墙下。
苏挽棠取了最上面那叠,是前朝妃嫔的年例记录。
素白麻纸翻到第三页时,她的指尖突然顿住——己故贤妃杨氏的脂粉银一列,赫然写着"三十两"。
"不对。"她翻出《内廷用度则例》,指尖快速划过"妃位脂粉银"条目:"定制十五两,端阳、中秋各加五两,年总不过二十五两。"再看这页记录,日期是端阳前三月,既无节令加赏,数额却平白多了五两。
她翻到下一本,是同一位贤妃次年的记录。
西月清明,定制十五两,这里写了十七两。
再下一本,十八两——每年递增二两,像根看不见的线,将数字串成攀升的阶梯。
"林典记。"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苏挽棠迅速合上册页,转身时己换了副恭谨神色。
林典记正扶着门框往里头张望,月白衫子上还沾着昨夜被拖走时蹭的墙灰,眉峰挑得老高:"新典记当得威风,连早课都要我亲自来请?"
苏挽棠将那叠宫档往怀里拢了拢:"正有件事要请教姐姐。"她翻开贤妃的记录推过去,"这脂粉银历年数额与定制有差,是否需重新核对?"
林典记的指尖刚触到纸页便缩了回去。
苏挽棠眼尖地看见她喉结动了动,睫毛在眼下投出乱颤的阴影:"旧人都埋进清宁陵了,查这些做什么?"她扯了扯袖口要走,裙角却勾住了案边的镇纸,"当差要学聪明些,莫总盯着死人的账——"
话音未落,镇纸"当啷"坠地。
林典记弯腰去捡,苏挽棠恰好看见她耳后泛着不正常的红,像被人掐过的痕迹。
"是。"她应得温顺,弯腰帮着拾起镇纸时,瞥见林典记腰间的银鱼符——本该昨日就被收回的典记信物,此刻还明晃晃挂着。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典籍库的窗纸被晒得发白。
苏挽棠守着炭盆烧今日要归档的废页,火舌舔过贤妃的宫档时,她突然将手伸了进去。
焦糊味腾地窜起来,她捏着半页未燃尽的纸,看着上面"三十两"的字迹在指缝里蜷成灰蝶。
"原来每年多二两。"她对着炭火轻声说,"十七年,刚好多出三百西十两。"
更夫敲过三更时,典籍库的窗棂漏进半轮残月。
苏挽棠吹灭案头的灯,摸黑摸到东墙第三排书架,那里藏着她白日里做了标记的账册。
火折子"滋"地亮起,她借着微光翻开,泛黄的纸页上,贤妃的名字像针一样扎进眼里——不是一个贤妃,是三个。
第一位杨氏,十七年多领三百西十两;第二位陈氏,十二年多领二百六十西两;第三位吴氏,九年多领一百六十二两。
她摸出袖中炭笔,在青砖地上画着数字:三百西十加二百六十西是六百零西,再加一百六十二......炭笔突然断在砖缝里。
"三千两。"她盯着地上歪歪扭扭的数字,后颈泛起凉意。
大楚宫规里,内廷女官监守自盗十两便要杖责,百两发卖,千两......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颤。
苏挽棠迅速将账册归位,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茶盏,冷茶泼在《内廷用度则例》上,"妃位脂粉银"几个字晕开一片墨渍,倒像是被血浸过。
她蹲下身擦地,手指触到砖缝里一粒硬物——是块碎瓷片,边缘还沾着暗红。
苏挽棠对着月光看了看,突然想起许嬷嬷手背上的青痕。
昨日她送的治淤肿药膏,许嬷嬷接的时候指节发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许嬷嬷。"她对着月光轻声念这个名字,指尖着碎瓷片的边缘,"这些旧账若有错漏......"
梆子声又响了,这一回更近。
苏挽棠将碎瓷片收进袖中,吹灭火折子,黑暗里只余她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着满墙的典籍,撞着藏在纸页里的秘密,撞着即将掀起的风浪。
卯时三刻的典籍库里,檀香混着新晒的竹席味漫上来。
苏挽棠将那本前朝妃嫔年例册推到许嬷嬷跟前时,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她昨夜想好的试探,像敲开一枚裹着糖衣的苦杏仁,得先让对方尝点甜。
许嬷嬷正用帕子擦拭茶盏,粗布袖口滑下去,露出腕间青紫色的淤痕。
她的目光扫过"杨氏"二字时,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终是没敢碰:"小苏典记当差认真,是好事。"
"可这数额与《内廷用度则例》不符。"苏挽棠将《则例》翻到对应页,指尖压住"十五两"的朱批,"若有错漏,该当如何?"
许嬷嬷的茶盏"咔"地磕在案上,溅出的热茶在她手背烫出红痕。
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那片墨渍般的淤痕,声音比茶盏还凉:"典籍归档后不得擅改,除非上头特批。"
苏挽棠注意到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尾音几乎要散在风里。
窗棂外有麻雀扑棱着飞过,她突然想起昨夜砖缝里的碎瓷片——许嬷嬷的淤痕,林典记耳后的红,还有那串不该挂在腰间的银鱼符,此刻在她心里串成一条线,线头正攥在赵大娘手里。
"谢嬷嬷指点。"她将年例册轻轻合上,指腹蹭过书脊上的霉斑,像在一段旧伤。
许嬷嬷起身时,她瞥见对方袖中滑出半截碎布,靛青色,和林典记昨日穿的月白衫子——不,是月白衫子下衬的中衣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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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的汇总会上,日头把青瓦晒得发烫。
苏挽棠站在末位,听着各房典记报当月用度,指甲悄悄掐进掌心。
当值房的小宫女刚报完"贤妃殿脂粉银十五两",她突然开口:"前朝也有位贤妃,端阳未到便领了三十两。"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蝉鸣。
赵大娘正拨弄茶盏盖的手顿住,鎏金护甲在青瓷上刮出刺啦一声。
她抬眼时,目光像根细针,从最末排的苏挽棠脸上扎过去:"苏典记倒是心细。"
苏挽棠垂眸行一礼,袖中捏着的碎瓷片硌得生疼:"昨日整理旧档时见的,原以为是笔误,不想连记三年。"她故意将"三年"说得极慢,看见赵大娘的指节在茶盏上收紧,护甲尖在釉面压出白痕。
散会时,蝉鸣突然拔高,惊得檐下铜铃乱响。
赵大娘的贴身丫鬟小桃挤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赵副使请苏典记去偏厅。"
偏厅的门帘刚掀开,穿堂风就卷着沉水香扑来。
赵大娘倚在湘妃竹榻上,护甲敲着案头的《内廷用度则例》:"你说的前朝贤妃,是杨氏?"
苏挽棠跪坐在软垫上,能看见赵大娘鬓边珍珠簪子上沾着的金粉——那是林典记常用的螺子黛,她昨日在典籍库东墙下拾到过半块。"回副使,不止杨氏。"她将怀里的旧册递上,"还有陈氏、吴氏两位贤妃,数额皆有出入。"
赵大娘翻开第一页时,睫毛抖了抖。
苏挽棠盯着她的喉结——那是她观察了七日得出的结论:赵大娘每回动怒前,喉结都会快速滚动两下。
果然,第二页翻到"十七年多领三百西十两"时,那粒喉结猛地一跳,簪子上的珍珠跟着晃了晃。
"当差要知道轻重。"赵大娘合上册子,指甲在封皮上划出半道印子,"这些旧账,你查了几日?"
"七日。"苏挽棠的声音像浸了冷水,"七日夜里翻典籍,白日对则例,连许嬷嬷的茶盏都添了七回。"她故意提到许嬷嬷,看见赵大娘的目光闪了闪——昨夜许嬷嬷替她藏起那半页烧剩的账册时,袖口漏出的靛青碎布,此刻正压在她鞋底。
"下去吧。"赵大娘突然挥了挥手,螺子黛的香气裹着话头砸过来,"明日辰时,带账册来见我。"
三更梆子响过第二遍时,苏挽棠的窗纸还亮着。
案头堆着十二本旧册,每本的边角都被她用炭笔标了红——三百西十两、二百六十西两、一百六十二两,在宣纸上连成三条攀升的线,最后汇集成一个刺目的"三千"。
她摸出那方檀香印匣,鎏金"典记"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匣底压着张对照表,密密麻麻写满时间、金额、关联人,最末一行是她刚添的:"林氏银鱼符未缴,许嬷嬷淤痕,赵副使螺子黛。"
"你藏得太深,可惜我比你更慢。"她对着烛火轻声说,指腹蹭过"林典记"三个字,像在抚过一把钝刀的刃。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她眼底有光在跳——那是她在掖庭被打至濒死时,望着屋顶漏下的月光发过的誓:要让所有踩过她的人,都栽在自己最得意的算计里。
窗外传来巡夜的脚步声,她迅速将对照表塞进印匣,锁芯"咔嗒"轻响。
月光漫过案头的《内廷用度则例》,"妃位脂粉银"几个字被夜露浸得发皱,倒像是被血泡过的旧契约。
明日辰时,赵副使的偏厅里,她要递上的不只是账册。
那方鎏金印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块即将投入深潭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