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苏挽棠才抱着一摞新核完的司设局账册往偏院走。
腊月的风卷着碎雪往衣领里钻，她缩了缩脖子，指尖触到腰间铜钥匙串——这串钥匙是前日升任司礼堂典记时，尚宫局副使赵大娘亲手交的，此刻正贴着她的腰，凉得像块冰。
推院门时，她的手忽然顿住。
门闩的位置比平时低了半寸，木头上有道新鲜的刮痕，像被薄刀片撬过。
她垂眸扫过地上积雪，两行极浅的鞋印从院角老梅树延伸到门前，又匆匆往西侧墙根去了——那墙根下堆着半人高的柴垛，是小桃今早刚搬来的。
心跳声在耳中轰鸣，她却仍是垂着眼，顺着鞋印的方向慢慢踱步，首到走到窗下。
窗纸被人挑开条细缝，冷风灌进来，将她昨日新换的月白帷幔吹得猎猎作响。
跨进门槛的刹那，她的目光如刀般扫过屋内：妆台上螺子黛的位置偏了三分，原本压在铜镜下的半张旧账页被移到了妆匣边；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衫歪了，最上面那件的衣襟被扯出条极细的线头；连案头那盏青瓷灯台都被人动过——灯油比她出门时少了小半，灯芯烧得只剩半截，分明是有人举着灯翻找过。
她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被炭火烧出的小洞——这洞是前日在司药房核账时，替赵大娘挡了盏翻倒的炭炉留下的。
那时赵大娘拍着她的手背说"好丫头"，眼底的笑意却像深潭里的月光，瞧不真切。
"小桃？"她提高声音喊了句，又弯腰去捡地上滚落的脂粉盒。
眼角余光瞥见床底青砖——那底下压着檀木匣，匣里装着誊抄的旧案账页和带"慈"字的碎玉。
砖缝间的泥灰平整如初，没有撬动过的痕迹。
小桃举着铜盆从灶房跑进来时，她正端坐在案前翻宫规笔记。"姑娘怎的回来这样晚？"小桃哈着白气往炭盆里添炭，"奴婢刚热了姜茶——"
"去把廊下的柴垛挪开。"苏挽棠打断她，声音轻得像片雪，"西墙根的柴堆挡了路。"
小桃愣了愣，却不敢多问，裹紧棉袄就往外跑。
苏挽棠望着她的背影，指尖缓缓抚过宫规笔记的封皮——这本用粗麻线装订的本子，是她十二岁入宫时，在掖庭扫了三个月落叶，求老典记教她认的字。
每页纸都被翻得发毛，边角沾着墨渍和茶痕，却始终被她压在枕头下。
今夜，它好端端躺在原处，连页脚的折痕都没变。
第二日卯正，尚宫局值房里飘着新煮的茯苓茶香气。
苏挽棠捧着茶盏站在廊下，看女官们陆陆续续来上早课。
赵大娘的鎏金护甲敲了敲门框："典记们都到齐了，该讲《内府巡查例》了。"
她应了声，却在跨进门槛时顿住，忽然笑出声："昨日夜里做了个怪梦，梦见有影子趴在我窗台上，眼睛绿得像猫。"
值房里霎时静了静，几个小典记面面相觑。
司饰局的吴典记先笑起来："苏典记许是累着了，这深冬的夜里，哪来的猫？"
"许是有人想当猫。"苏挽棠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似无意地扫过人群。
最后排的王顺儿正往火盆里添炭，手背的冻疮裂了道口子，渗着血珠。
他听见这话，手指猛地一抖，半块炭"啪"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下课后，王顺儿磨磨蹭蹭跟到廊角。"苏典记......"他搓着冻红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炭灰，"昨儿后半夜我给赵副使送药，路过您偏院......"
"看见什么了？"苏挽棠垂眸盯着他磨破的棉鞋尖——这双鞋还是上个月她让小桃拿旧斗篷改的。
王顺儿咽了口唾沫："有个穿青布衫的，猫着腰往您窗下钻。
我离得远，没看清脸......"他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可那衣裳我认得！
是前儿被调去浣衣局的李小翠！
她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定要苏典记好看'......"
"知道了。"苏挽棠打断他，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糖塞过去，"嘴严实些，这糖就当没吃过。"
王顺儿捏着糖块，看她转身往赵大娘的偏厅去了。
风掀起她月白衫的衣角，露出腰间那串铜钥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赵大娘正在看司药房的药材清单，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可是为昨夜的事？"
苏挽棠顿了顿，忽然福身："今日司设局要查各宫帷幔，求副使许我跟着去。"
赵大娘的鎏金护甲在清单上敲出轻响，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圈，忽然笑了："成。
辰时三刻，带两个小典记，跟我去景仁宫。"
她退出偏厅时，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远处传来浣衣局的棒槌声，一下下砸在雪地上，像有人在敲鼓。
苏挽棠摸了摸袖中那张被揉皱的纸条——那是今早小桃在她妆匣里发现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小心房梁"。
她望着廊下结的冰棱，嘴角慢慢勾出个极淡的笑。
这宫里的雪，从来都不是干净的，可等太阳出来，化了雪水，倒能照见泥里藏着的东西。
景仁宫的巡查比预想中快。
苏挽棠跟着赵大娘核对完十二幅百子千孙帷幔的绣工，指尖在"司设局监制"的朱印上轻轻一按，抬眼正见廊下积雪被北风卷起，裹着几片碎棉絮往西南方向飘——那是浣衣局的方向。
"副使，"她突然开口，声音裹着三分犹豫，"前日司药房说各宫冬衣要补棉，奴婢想着顺道去浣衣局问问进度......"
赵大娘的鎏金护甲在景仁宫的汉白玉栏杆上敲了两下。
她望着苏挽棠腰间那串随动作轻响的铜钥匙，忽然笑了："你这丫头，倒会找由头。"说罢抬袖示意，"去吧，我带小典记们先回，你半个时辰内赶去尚食局交差。"
苏挽棠福身应下，转身时袖中那张"小心房梁"的纸条被攥得更紧。
她知道赵大娘这声"由头"里藏着试探——自她升了典记，尚宫局里每双眼睛都在打量：这个从掖庭爬上来的孤女，到底是块任人揉捏的软泥，还是把藏在锦盒里的刀。
浣衣局的皂角味混着冰碴子往鼻子里钻。
苏挽棠绕过晒衣竿时，听见西厢房传来压低的争执："五两银子够你买半车炭了！"是李小翠的尖嗓子，"等夜静了，你把这封信塞到苏挽棠的枕头底下——"
她脚步一顿。
西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漏出昏黄的烛火。
凑近些，能看见李小翠正把个蓝布包往老洗衣婆怀里塞，布角露出半截信笺，墨字隐约能辨"承煜"二字——那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李姐姐这是做什么？"苏挽棠的声音像块冰，精准砸进厢房。
李小翠猛地转身，蓝布包"啪"地掉在地上。
信笺散了半张，上面赫然写着"亥时三刻，御花园东墙"，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正是她从前给司设局小太监递情信时爱用的标记。
老洗衣婆吓得扑通跪地，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是李典记逼奴婢的！"
"你血口喷人！"李小翠扑过去要捂洗衣婆的嘴，却被苏挽棠截住手腕。
她这才发现，苏挽棠另一只手正捏着半片带墨痕的纸——正是前日她在偏院翻找时，不小心扯破的信笺残页。
"上个月十五，你在司设局当值时，给洒扫房的张二递过三封情书。"苏挽棠松开手，那半片纸飘落在李小翠脚边，"信上的字迹，和这封'私通外臣'的信，笔锋都是往右偏七分。"她蹲下身，指尖划过信笺边缘的毛边，"你昨夜撬我窗户时，这信被妆匣角刮破了，对吧？"
李小翠的脸瞬间煞白。
她想起昨夜在苏挽棠房里翻找时，妆匣的铜扣确实划到了信纸——当时她只当是小疏漏，却不想被人连毛边都记在了眼里。
"王顺儿昨日后半夜看见穿青布衫的人钻我窗下，"苏挽棠首起腰，目光像把淬了毒的刀，"而你被调去浣衣局那日，穿的正是青布衫。"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你前日托厨房刘婶捎给张二的桂花糕，包装纸上还留着你的指甲印——"她掀开油纸，露出半块没吃完的糕点，"刘婶说你边哭边说'要让苏挽棠身败名裂'，可是真的？"
老洗衣婆抖得像筛糠，把蓝布包里的银子全倒在地上："奴婢招！
李典记说苏典记抢了她的位置，要奴婢帮着栽赃......"
"够了！"赵大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跟着两个持棍的宫正司女官。
鎏金护甲在门框上敲出冷响，"宫规第三十七条：诬陷同僚、私造伪证，发卖边疆为奴。"她扫了眼地上的信笺和银子，"带下去。"
李小翠被拖走时，指甲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扭头尖叫："苏挽棠！
你不过是个掖庭爬上来的贱蹄子——"
"掌嘴。"赵大娘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却让两个女官的动作陡然加重。
人走净后，西厢房的烛火忽明忽暗。
赵大娘拾起地上的信笺，对着光看了看，又抬头打量苏挽棠："你早知道她要动手？"
"她被调去浣衣局那日，在尚宫局门口骂了半个时辰。"苏挽棠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奴婢记着，她从前总说'要让害她的人血债血偿'。"
"你还记着什么？"
"奴婢记着，"苏挽棠的声音突然轻了，像被风吹散的雪，"十二岁那年，妹妹在掖庭发烧，我求掌事嬷嬷请大夫，她骂我'贱骨头也配金贵'。
第二日早晨，妹妹的尸体被扔在柴房，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渣——"她抬头时，眼底有团极淡的火，"从那天起，奴婢就学会了，别人要往你心口扎刀，你得先攥住刀把，扎回去。"
赵大娘望着她腰间的铜钥匙串，忽然笑了。
那笑里没有从前的深潭月光，倒像春寒里化开的冰："你这孩子，手段干净，心也够狠。"
苏挽棠福身："奴婢只是怕，哪天自己也会像妹妹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影子不再是缩在掖庭角落的小丫头，倒像株在石缝里长了十年的野梅，枝桠虽细，却带着刺。
回尚宫局的路上，路过膳房时，苏挽棠忽然顿住。
腊月里本该飘着炖肉香的院子，此刻却漫着股怪味——像是霉了的米，混着点血腥。
她望着两个小太监抬着沉甸甸的食盒往外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食盒边缘渗出点暗红，滴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梅花。
"苏典记？"跟在身后的小典记轻声唤她。
苏挽棠收回目光，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走吧。"
可那点暗红，却像根细针，扎进了她的记忆里。
她想起前日核尚食局账册时，本月粳米的消耗量比上月多了三十石——那时只当是冬月里添了热粥，此刻却突然觉得，这数字，怕没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