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苏挽棠捧着尚宫局新领的账册跨进膳房时,鼻尖己冻得通红。
她垂眸盯着脚下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耳尖却支棱着——灶房里传来瓷碗碰撞的脆响,混着小宫女压低的抱怨:"今日这粳米粥,熬出来怎么一股子霉味?"
"噤声!"另一个粗哑的女声厉喝,"张嬷嬷刚查过库,你倒挑三拣西起来了?"
苏挽棠脚步微顿。
自前日在膳房外撞见渗血的食盒,她己连续三日借"核膳账"之名出入此处。
尚宫局典记本就管着六宫用度,她又将账册翻得极细,连冬菜的盐量都要核对,倒也没人起疑。
此刻她望着廊下堆成小山的米袋,米袋上"内廷贡米"的朱印还未褪尽,可方才那碗粥的霉味却在喉间泛起——这米,怕不是真的。
"苏典记?"
周大娘系着靛青围裙从灶间出来,手里还沾着面渣。
这位在膳房做了二十年的老厨娘眼角堆着笑纹,眼神却像筛子似的往苏挽棠怀里的账册上扫。
苏挽棠注意到她袖口露出半截靛蓝布带,正是前日阿桂被罚跪时,她偷偷塞给那小丫头的热姜茶布包。
"周大娘,"苏挽棠福身,指尖轻轻点了点怀里的账册,"上月粳米领了八十石,这月领了一百一十石。
可奴婢前日尝了各宫的早膳,粥水稀得能照见人影。"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块帕子,展开是半粒米,"这是从储秀宫残羹里捡的——米腹有白,分明是次等的早稻米。"
周大娘的手指在围裙上绞出个褶子。
灶间飘来浓重的八角香,她吸了吸鼻子:"张主管说冬月里宫人们要补身子,多领些米是该的。"
"那这米?"苏挽棠将帕子往前递了递,"内廷贡米颗颗莹白,奴婢在尚宫局当差三年,还没见过这样的。"
周大娘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老厨娘的手糙得像砂纸,却烫得惊人:"苏典记可知,前日阿桂那丫头为何被罚?"不等回答,她松开手,望着廊下那口半人高的腌菜缸,"她替长春宫送晚膳,见食盒里装的是咸萝卜配窝窝头,顺口说了句'主子们吃这个?
'。
张主管当场甩了她两耳光,罚跪到三更天。"她压低声音,"可奴婢们都知道,张主管房里那口大木箱,夜里总往外搬东西——上回阿桂起夜,瞅见吴总管的小徒弟扛着个麻袋,袋口漏出片鱼肚子,金黄金黄的,比咱们灶上的鲤鱼贵十倍。"
苏挽棠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日那两个脚步虚浮的小太监,想起食盒边缘渗出的暗红——哪里是血,分明是被替换的鲜鱼在袋里挤破了肚皮。
"周大娘,"她忽然笑了,笑得像檐角垂着的冰棱,"您说,要是尚宫局的人来查库,连米带鱼都核对清楚......"
"使不得!"周大娘慌忙摆手,眼角的笑纹全绷成了线,"张主管和吴总管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吴总管管着外采,张主管管着内用,这么些年......"她突然住了嘴,盯着苏挽棠腰间的铜钥匙串——那串钥匙在腊月的风里叮当作响,每一枚都刻着尚宫局的印记。
"周大娘,"苏挽棠将帕子重新包好,收进袖中,"您记不记得,上个月十五,吴总管来膳房取过一本账?"
周大娘瞳孔微微一缩。
"奴婢查过外采记录,上月十五吴总管领了二十尾黄河鲤,可膳房入库单上只记了八尾。"苏挽棠的声音轻得像雪,"剩下的十二尾,该是进了张主管的木箱。"
灶间传来"哐当"一声,是锅铲掉在地上。
苏挽棠侧头望去,正撞进张主管阴鸷的目光——那女人系着墨绿掐丝围裙,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晃得人眼晕,正从灶间门槛处盯着她们。
"苏典记好兴致,"张主管扭着腰过来,指甲上的丹蔻染得像血,"查账查到灶头来了?"
苏挽棠福身,笑得得体:"张主管误会了,奴婢见周大娘熬的杏仁酪香,正讨教做法呢。"她转头看向周大娘,"周大娘说,杏仁得泡足三日,去了苦水才甜。"
周大娘慌忙点头,额头都渗出细汗:"是...是这么个理儿。"
张主管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两圈,突然拍了拍苏挽棠的肩:"尚宫局的典记到底是精细,连杏仁酪都要管。"她的指甲几乎掐进苏挽棠锁骨,"不过膳房的事,到底轮不到尚宫局指手画脚。"
苏挽棠垂眸,任那股子疼顺着血脉往上窜。
等张主管扭着腰走远,她才抬眼,正撞上周大娘欲言又止的眼神。
"苏典记,"周大娘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块硬邦邦的锅巴,"夜里别在尚宫局耗太晚,那锅巴...顶饿。"
苏挽棠捏着锅巴转身,指尖触到背面凹凸的刻痕——是几个小字:寅时三刻,米仓暗格。
雪又下大了。
苏挽棠踩着积雪往尚宫局走,袖中的锅巴硌得手背生疼。
她望着自己在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像根细细的线,正往灶底那堆干柴里钻。
等线烧到尽头,这灶底藏了三年的火,该着起来了。
第二日卯时,苏挽棠抱着账册站在膳房门口。
她望着张主管掀开棉帘出来,望着吴总管的小轿停在廊下,忽然转头对跟来的小典记说:"去把库门钥匙拿来。
今日,咱们当面点清这月的粳米。"
张主管的脸瞬间白得像雪。
腊月廿三,雪霁初晴。
苏挽棠立在膳房外的青石板上,指尖捏着截鲜笋。
晨霜未散,笋尖还凝着冰珠,她对着日头比了比,抬声唤住正往库里搬菜的小太监:"且慢。"
吴总管的茶盏在廊下矮桌上发出轻响。
这位管着外采的胖总管正捧着紫泥壶暖手,闻言眯起眼——尚宫局的典记最近总往膳房钻,前日查完粳米,今日又来挑鲜笋的刺?
"这笋比往日短了两寸。"苏挽棠将笋段搁在木秤上,秤杆斜得明显,"按例每月初八采办的天目山鲜笋,该是九寸长、指节粗。"她抬眼看向吴总管,"吴公公不妨问问菜农,是今年山笋抽得慢,还是有人......"尾音轻得像飘雪,"截了前半截好的?"
吴总管的胖脸抖了抖。
他瞥见张主管从灶间探出头,耳坠子晃得急,忙堆起笑:"苏典记这是说笑了,山笋哪能长得一般齐整?"他挥挥手让小太监继续搬,紫泥壶底却重重磕在桌上,"尚宫局管着六宫用度,自然要精细,可这菜蔬原就讲究个时鲜,总不能拿尺子量着收。"
苏挽棠垂眸盯着秤杆。
她看见吴总管靴底沾着的泥——那是外城菜市的红土,混着内廷库房的青灰。
前日周大娘说张主管的木箱总在夜里搬东西,想来是将好食材截下,拿次等的充数,再把好的送到宫外换银钱。
鲜笋短两寸?
怕是好的那两寸,早进了某个贵人的小厨房。
"是奴婢多嘴了。"她福身退开,袖中摸出块帕子裹住那截短笋,"不过这笋既入了内廷,总要让主子们吃得安心。"
吴总管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望着苏挽棠离去的背影,又瞥向张主管——那女人正躲在腌菜缸后抹脖子,活像只被掐住喉咙的鹅。
是夜,尚宫局值房的烛火熬到三更。
阿桂缩着脖子溜进来时,怀里的竹篮还沾着菜帮子的水。"苏姐姐,"小丫头吸着鼻子,"我按你说的,把这半月的废菜叶、鱼骨头都收齐了。"她掀开篮布,露出蔫黄的白菜帮、带鳞的鱼脊骨,每样都系着小纸条,"这是初八的,这是十五的......"
苏挽棠放下笔,指尖抚过纸条上的日期。
初八是吴总管领黄河鲤的日子,十五是粳米多领三十石的那日,废鱼骨头里该有十二尾鲤的脊刺——张主管没敢把鱼全运出去,怕露了库量,便挑好的切了肉,骨头混在废菜里扔。
"辛苦你了。"她从案头摸出块桂花糖塞给阿桂,"明早把这篮东西悄悄送到周大娘那,就说......"她压低声音,"说是尚宫局要查冬储菜的损耗。"
阿桂咬着糖点头,忽然拽住她的袖子:"苏姐姐,周大娘今早给我塞姜茶时,手都在抖。
张主管昨儿还骂她'老不死的多管闲事',咱们......"
"她怕的不是张主管。"苏挽棠望着烛火里跳动的灯花,"她怕的是这把火烧起来,会烫着自己。"
话音未落,窗棂轻响。
周大娘裹着靛青围裙挤进来,怀里抱着个粗陶瓮:"苏典记,我按你说的,把前儿替换的粳米、鲤鱼都封好了。"她揭开瓮盖,霉米的酸气混着鱼腹的腥气涌出来,"张主管总说'主子们吃惯了精细的',可这米,连咱们做粗活的都吃不下去。"
苏挽棠取了块竹牌在瓮上贴好,墨迹未干:"腊月初三粳米(次品)、腊月初八鲤骨(缺数)。"她抬眼时,周大娘正盯着她腰间的铜钥匙串——那串钥匙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每一枚都刻着尚宫局的印记。
"周大娘,"她轻声道,"您在膳房二十年,可曾见过哪个贪墨的能善终?
张主管的木箱再沉,压的也是她自己的命。"
周大娘的喉结动了动。
她忽然握住苏挽棠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痒:"明儿御膳监要抽查,张主管让我把菜单写成'白菜豆腐'。"她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可你写的......"
"照我写的来。"苏挽棠将自己写的菜单压在旧纸上面,"清蒸鲈鱼、火腿炖笋、蜜枣山药。"她指腹点着"鲈鱼"二字,"吴总管前日刚领了二十尾松江鲈,库里该有十五尾——少的五尾,该在张主管的木箱里。"
周大娘望着烛火里的菜单,忽然笑了:"我记起三十年前,老尚宫查账时说过,要抓贪墨的,得让他们自己把尾巴露出来。"她将菜单小心折好收进衣襟,"明儿若有人问,我就说...是苏典记教我,主子们冬月要补身子,该吃些暖性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上,将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灶房方向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敲破了夜的寂静。
苏挽棠望着周大娘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阿桂怀里的竹篮,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铜钥匙——这串钥匙能开尚宫局的库门,能开膳房的米仓,更能打开那口沉了三年的木箱。
次日卯时三刻,御膳监的朱漆小轿停在膳房外。
张主管系着墨绿掐丝围裙迎出去,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出脆响。
她望着御膳监使者掀帘而下,忙堆起笑:"今日主子们的早膳,奴才让周大娘备了......"
"且慢。"使者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扫过廊下的米袋、菜筐,"把今日菜单呈上来。"
张主管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转头看向灶间,正见周大娘擦着手出来,手里捏着张簇新的菜单。
老厨娘将纸展开,墨迹在晨雾里清晰可见:"清蒸鲈鱼、火腿炖笋、蜜枣山药......"
御膳监使者的目光顿在"清蒸鲈鱼"上。
他摸出腰间的象牙牌,那是核对采办记录的凭证:"前日外采记着二十尾松江鲈,可曾......"
张主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周大娘鬓角的白发,突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苏挽棠抱着尚宫局的账册来了,腰间的铜钥匙串在风里叮当作响,像根细细的线,正往灶底那堆干柴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