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修课专用的语言教室采光极好，巨大的落地窗将初秋柔和的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空间，白井踏入教室时，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己经零星坐了一些学生的区域。
就在他目光掠过的瞬间，一抹异常安静、几乎要融进靠窗座位光线中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是段凝，白井的同桌，此刻她也在这里，想不到她也选择了法语课，还真是凑巧。
段凝像一尊精心放置在座位上的瓷偶，一个同样选修了法语、显然还不熟悉段凝的男生，大概是出于某种好奇心或是想要搭讪的冲动，凑近了过去，脸上挂着礼貌性的、有点局促的笑容：“嗨，段同学，你也选了法语啊？真巧……”
回应他的，是完全的沉默。
段凝连一根睫毛都没有颤动，她的目光依旧低垂，没有抬头，没有眼神接触，甚至没有一丝“我听到了但不想理”的微表情。
她的无视，并非白井那种基于“麻烦规避”或“能量节省”原则的刻意冷漠，但可以说比白井还要更加‘没礼貌’一点。
那男生脸上礼貌的笑容瞬间僵硬、龟裂，最终化为尴尬的潮红，他讪讪地挠了挠头，在同伴憋笑的注视下，狼狈地退开。
上课铃这时悠然响起。
法语老师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士，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笑容温和，带着点法兰西式的慵懒腔调，她走上讲台，开始了标准而优美的法语发音演示：
“Bonjour, mes élèves…”（“同学们，早上好……”）
然而，如同A班的数学课和语文课一样，“尊重个性发展”的潜规则似乎也在这里适用，老师的温和与专注，似乎仅限于她所教授的发音规则和课文内容本身，后排角落，几个明显是抱着“学门轻松点儿的二外”心态选课的女生，早己悄悄掏出手机，屏幕的光芒映在她们偷笑的脸上，更靠近窗户的一边，还有两三个男生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周末刚发售的游戏新作，语速极快，混在老师柔和的讲课声中，形成奇特的背景噪音叠层。
老师并非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偶尔会若有若无地扫过那几个明显开小差的角落，眉头会极其细微地轻蹙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但旋即又归于柔和的讲课状态中，仿佛只要这些“个性”不影响她继续完成她的授课任务，她便能视若不见，这大概就是在高等贵族学园里约定俗成的“松弛感”吧。
就在这时。
“……诶，你们听说了吗？今晚的‘聚会’安排改了……”
一阵刻意压低的、但又因为兴奋而忍不住拔高了一点的清脆女声，传进了白井的耳朵。
声音来自隔着他几张桌子的一群女生，她们正努力掩饰地用课本挡着下半张脸，头凑在一起。
“改了？不去外面嗨了？”
“嗯！听说不去外面餐厅或者俱乐部了，” 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好像要在学校里玩点‘特别的’。”
“特别？能有啥特别的？在学校……”
“哎呀，你笨啊！”第三个女孩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优越感，像是掌握了内部消息，“就是那种——刺激的！好像是什么……‘集体游戏’！”
这个词组一出，另外两个女生似乎被勾起了更大的兴趣：“集体游戏？什么呀？”
“听说是……像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呗……”起头的那个女生故作平淡地说着，但语气里分明跃动着更多东西，“不过嘛……更有可能……是玩点……”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用词，又像是在制造悬疑氛围。
“……‘笔仙’什么的？”
—
下午放学的时候，白井挎着一个朴素的环保袋，拐进了学校附近那条不算繁华、但食材新鲜便宜的露天集市。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新鲜蔬果和鱼摊上特有的淡淡腥咸气息，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塑料袋的摩擦声交织成市井独有的背景乐，而白井在熟悉的摊贩前停留，挑选着晚餐所需的食材：几个还带着泥点的土豆，一把青翠欲滴的小葱，最后是……
他的手伸向摊位最外层那几个形态的番茄。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其中一个番茄时，一股视线从背后传来。
扭头一看，白井看到身后两米左右，缪林正站在那里。
“干什么？”
被抓到‘跟踪’并没有使缪林的脸上出现一丝惊讶或尴尬。
“回答我，早晨的问题。”她的要求首接而简洁，没有多余的铺垫，“如何不使用媒介，达成灭除目标。”
她像在研究一个亟待解决的物理难题。
白井终于拿起那颗选好的番茄，放进环保袋里，随后转过身，正眼看向这个挡在番茄摊前的、不沾半点世俗油烟的精致‘除灵师’。
“……啧。” 一声极其轻微、近乎无声的气音从白井的喉咙深处逸出，他对这种如同程序锁定目标的执着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的烦躁，他清楚，如果不给出一个能暂时满足这份“求知欲”的答案，缪林会继续跟下去，从集市跟到他的公寓楼下都有可能。
为了省去后续更大的麻烦，他决定付出一点“小额成本”。
“除灵术，符咒法器，归根结底不过是灵能的容器和引导器。”白井开口回答，“媒介的作用在于，辅助拥有灵能但相对微弱或不稳定的个体，更集中、更安全地释放力量，本质上，就是‘借力’和‘塑形’。”
“但如果，个体本身的灵能，远超目标单位阈值……”他停顿了半秒，“……那就没有‘引导’的必要了。”
“什么，那样的话.......”
没有给她继续推导下一个问题的时间，白井果断地掐断了这个临时的“解答窗口”，他侧过身，准备绕开缪林这块人形路障：
“我己经回答完了。”
就在白井脚步即将迈出时，缪林的嘴唇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还要开口。
“另外——”但白井的下一句话己经更快地掷出，“从今天早上的情况判断，你我之间若持续进行超过必要限度的近距离交流，极易引发非必要人际关注与错误信息传递。”
他刻意使用了极度书面化的词汇。
“这对你造成的困扰和名誉影响，显然高于对我的损害。”
他的目光扫过缪林那身一尘不染的制服和她过于精致的侧脸，再次落在她的眼睛上。
“如果你不希望那些‘传言’进一步扩大，那么维持适当的距离，是当下最优解。”
白井本以为这样自己说的这么明白应该可以了，然而——
“我想过了。”缪林执拗的说道，“名誉影响之类……我觉得可以应对，比起这个——还是除灵的事情更重要更重要。”
听到这话，白井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极其罕见地闪过一丝痕迹。
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扯动了一下。
“那你想过我没有？” 这句话像一柄短匕，猝不及防地掷向缪林，“问过我想不想被缠着？想不想回答这些问题？”
缪林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扩张，是惊愕？是被质问戳中盲点后的茫然？还是……更深层的不安？
她似乎从未想过白井会说出“不愿意”、“被纠缠”这样的话，在她简单的认知里，她提出的问题是为了重要的“除灵真相”，而他拥有着答案，那么他给出答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学生向老师请教难题一样自然，她从未将这种行为与“纠缠”、“困扰”这样带有个人情绪厌恶色彩的词汇联系起来。
“你……”
缪林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被责备后的难以置信：
“……讨厌……我吗？”
她看起来像是完全被这个念头击中，冲击力甚至超越了她执着追问的除灵谜题。
白井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瞬间流露出的、近乎无措的反应，心底越发的烦躁。
“说不上喜欢。”他最终开口，“硬要说就是讨厌吧。”
“……”
她不再追问，那双瞬间失去了所有锐气和固执探求光芒的眼眸，飞快地垂了下去，浓密的长睫掩盖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落寞。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张了张，最终却只是死死地咬住了毫无血色的下唇。
下一秒，在那个满是泥土、蔬菜气味的菜市场中央，这个精致得不染尘埃的少女猛地转过身，她甚至忘了维持一贯优雅的姿态，迈开穿着黑色小皮鞋的脚，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里。
“呼。”看到这一幕，白井稍微松了口气。
己经说的这么狠了，就算是狗皮膏药应该也能被扯下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