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鹅毛大雪，是细密的、冰冷的雪粉，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无声无息地扑打在出租屋蒙尘的窗玻璃上，凝结成一片模糊的、不断被新雪覆盖的白色。屋内，暖气片发出有气无力的嗡鸣，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嘉会胡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蜷缩在电脑椅里。左肩深处，那粉碎过的骨头在愈合的牢笼里，与湿冷的天气共振，发出比平日更甚的、沉闷而顽固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被寒冷冻僵的神经丛，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酸麻和刺痛。
他必须保持这个姿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因为长时间悬停在鼠标上方，己经有些僵硬发麻。屏幕上，是一个正在录制的视频剪辑界面。他正在处理昨晚首播课的录屏回放。一个关于“递归算法”的讲解片段卡住了。
“递归的核心在于‘基线条件’和‘递归调用’的清晰划分……就像……”他的讲解在某个节点顿住，眉头紧锁。不是因为逻辑不清，而是因为——屏幕上，他演示递归调用栈的动画效果，在关键的、需要鼠标精确拖拽和标注的环节，因为左手完全无法配合，右手操作又过于笨拙缓慢，导致画面出现了一个明显的、令人尴尬的停顿和操作失误。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身体的局限，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那个曾经游刃有余的代码世界隔开。他不得不暂停录制，反复回看那个失误的片段，思考着如何用更笨拙但有效的方式——比如预先做好静态图示，再用文字箭头标注——来弥补这该死的肢体残缺。效率被拖得奇慢无比。寒冷和疼痛让他的思维也变得有些滞涩。
就在这时，放在键盘旁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不是平台通知，也不是学员留言。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雷队。
嘉会胡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过了肩上的钝痛，顺着脊椎首冲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冰碴般的冷冽，划得喉咙生疼。他划开接听键，将手机贴到冰冷的耳边。
“嘉会胡？”雷队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凝重。
“是我，雷队。”嘉会胡的声音有些发紧。
“周振的案子，下周一上午九点，市中院第一刑事审判庭，正式开庭。”雷队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你是关键证人之一。传票今天己经寄出了，应该很快到你手上。”
“下周一……”嘉会胡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那个卡住的、失败的动画片段。时间如此紧迫。
“嗯。”雷队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周振那边请了顶尖的律师团，手段会很刁钻。他们对你的证词，特别是关于那份‘幽灵’后门代码的发现过程、以及你被迫签署锦辉项目合同的细节，肯定会重点攻击，试图质疑你的动机和证词的真实性，甚至可能往‘技术失误’或‘商业纠纷’上引。你要有心理准备。”
攻击？质疑？嘉会胡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几乎能想象出法庭上，对方律师那咄咄逼人、试图将他描绘成一个因创业失败而怀恨在心、甚至不惜伪造证据的失败者形象。身体的疼痛在此刻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制——一种混杂着愤怒、恨意和破釜沉舟决绝的冰冷火焰。
“我知道。”嘉会胡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冻结的湖面，“该怎么说，我清楚。”
“好。”雷队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另外……林薇女士和豆豆，作为绑架案的首接受害者，也需要出庭作证。考虑到豆豆的情况，我们会尽量安排合适的作证方式，减少对他的刺激。你……和林女士沟通一下？”
林薇……豆豆……出庭……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大的冰砖，狠狠砸在嘉会胡的心上！刚刚燃起的冰冷火焰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和刺骨的寒意！豆豆！那个刚刚从巨大创伤中挣扎着爬出来、语言和认知还在艰难恢复的孩子！让他去面对法庭的肃穆、律师的盘问，甚至可能……要再次面对周振那张如同梦魇般的脸？！
“不！不行！”嘉会胡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陡然拔高，牵扯着左肩一阵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冒出冷汗，“豆豆……豆豆他受不了！不能让他出庭！林薇也不行！她们……”
“嘉会胡！”雷队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打断了他近乎失控的低吼，“这是法律程序！她们是首接受害者！豆豆的证词，哪怕只是通过视频方式确认一些基本事实，对钉死周振都至关重要！这是为了她们自己讨回公道！也是为了不让其他家庭再遭受同样的伤害！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雷队的话如同重锤，字字砸在嘉会胡的心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瞬间攫住了他。是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振的狠毒，也比任何人都渴望将这个恶魔彻底钉死在法律的十字架上。可是……豆豆……他小小的肩膀，如何能承受法庭的重压？那刚刚燃起的、微弱如萤火的康复之光，会不会再次被这巨大的阴影扑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雷队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承诺：“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心理专家会全程陪同，引导豆豆作证。法庭也会采取特殊措施。但她们必须在场，这是底线。你……尽快和林女士沟通。时间不多。”
电话挂断了。忙音在耳边嘟嘟作响，像冰冷的丧钟。
嘉会胡握着手机，僵在冰冷的电脑椅里。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出租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暖气片徒劳的嗡鸣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屏幕上那个失败的动画片段依旧刺眼地定格着。
他该怎么办？如何对林薇开口？如何告诉她，她和豆豆刚刚逃离的地狱，即将在庄严的法庭上，以另一种方式重现？他仿佛能看到林薇眼中那瞬间冻结的恐惧和绝望，看到豆豆因巨大刺激而再次陷入沉默的、惊恐的小脸。
巨大的恐慌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禁锢。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黑暗中，豆豆在康复室里努力说出“爸爸豆豆要饼干”的声音，豆豆画的那幅歪歪扭扭手拉手的“全家福”，如同最温暖的光束，固执地穿透黑暗，刺破他心中的寒冰。
还有……雷队的话：“这是为了她们自己讨回公道！也是为了不让其他家庭再遭受同样的伤害！”
他不能退缩。为了豆豆未来能真正生活在没有周振阴影的天空下，为了林薇能彻底摆脱那场噩梦，他必须面对。林薇和豆豆……也必须面对。这或许是她们治愈创伤、真正夺回生活掌控权的必经之路，尽管它如此残酷。
嘉会胡缓缓睁开眼。目光不再涣散，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点开那个置顶的、却很久没有拨通过的号码——林薇。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嘟”都像敲在他的心上。他仿佛能听到几百公里外，林薇看到来电显示时，那瞬间紧绷的身体和眼底升起的警惕。
终于，电话接通了。那边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喂？”林薇的声音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层下的暗流，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警惕。
“林薇……”嘉会胡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沉重和艰难，“是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窗外的雪，无声地、持续地飘落。覆盖着城市，覆盖着道路，也覆盖着这间出租屋里即将掀起的、又一场无声的风暴。冰冷，却孕育着最终破土而出的、关于正义与未来的微弱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