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嘉会胡被巨大希望点燃的短暂狂热。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从闪烁着技术文档幽光的电脑屏幕上移开，撞上林薇那双红肿却锐利如刀的眼睛。她站在卧室门口，身形单薄，灯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影子。客厅里死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只剩下电脑风扇还在徒劳地嗡嗡作响，像一只困在冰层下的飞虫。
豆豆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得缩了缩脖子，小脸上满是恐惧，紧紧抱着怀里的旧布偶，大眼睛不安地在父母之间逡巡。
“玩电脑？”嘉会胡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铁锈。一股荒谬感夹杂着被误解的刺痛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扑灭。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咆哮，想告诉她这电脑屏幕上闪烁的不是游戏，不是消遣，是豆豆的手术费！是能救命的八万块钱！
但他看到了林薇眼中的冰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是一种被反复欺骗、彻底心死的眼神。任何辩解，在此刻她的眼中，都只会是苍白无力的谎言。他太了解这种眼神了。创业失败以来，每一次他试图解释困境、描绘未来的“转机”，换来的都是这种眼神的加深。信任，早己被透支得所剩无几。
“林薇……”嘉会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绝对不能。他必须让她明白，哪怕她再不相信他，这次也必须相信一次！他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和一夜的疲惫而有些摇晃，但他站得很首，目光迎向林薇冰冷的审视。
“不是玩电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急迫，“刚才的电话，是一个以前合作过的技术负责人打来的，叫王德海，你还记得吗？以前宏远科技那边的……”他试图唤起她一点模糊的记忆，增加可信度。
林薇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嘉会胡的心往下沉了沉，但他没有停顿，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像在和时间赛跑：“他那边现在遇到一个非常紧急的技术难题！一个大型连锁商超的核心冷库温控系统瘫痪了，价值几百万的货随时可能报废！厂家搞不定，他们悬赏找人解决！”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只要能解决，报酬是八万块！税后！一次性付清！”
“八万块”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
林薇冰冷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长期被巨额债务和手术费压得喘不过气后，对“巨额”数字产生的生理性震动。八万！远超豆豆手术需要的五万！这就像在漆黑的海面上，突然看到了一束强光，即使怀疑那是海市蜃楼，也忍不住想要抓住。
但怀疑，立刻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死死盯着嘉会胡，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发颤：“嘉会胡……你……你又想编什么故事骗我？八万？天上掉馅饼吗？就凭你……现在？”她的目光扫过他那身湿透后未干、显得更加狼狈的衣服，扫过他布满血丝、胡子拉碴的脸，扫过桌上那台破旧的电脑，最后落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那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甚至……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走投无路、开始胡言乱语的疯子。
“我没有骗你！”嘉会胡急了，巨大的压力和希望让他几乎失控。他猛地指向电脑屏幕，那上面正是王德海发来的邮件，标题清晰可见：“泰安达温控系统故障资料（紧急！）”。“你看！邮件就在这里！王德海！系统是泰安达PLC，十年前的老系统，间歇性假死导致温控指令丢失！甲方悬赏八万找高手！资料都发过来了！我现在就要看！必须立刻解决！时间不等人！”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技术人员的急切和术语，试图用细节的洪流冲垮林薇的怀疑壁垒。他甚至冲口而出：“这是豆豆的手术费！唯一的希望了！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提到豆豆，提到手术费，林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她看向蜷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小家伙眼睛里噙着泪水，小嘴瘪着，却不敢哭出声。那眼神像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刺穿了林薇坚硬的外壳。
信他？还能信吗？过去无数次的“很快就好”、“绝对没问题”，最后都化作了泡影和更深的债务。这个男人，己经用行动把她的信任碾得粉碎。
可是……八万块。豆豆的手术。那是她作为母亲，无法抗拒的诱惑，哪怕这诱惑背后可能是更深的陷阱。她不敢信，却又……不敢不信。万一呢？万一这次是真的呢？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她看着嘉会胡那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光芒的眼睛。那光芒，不同于以往描绘蓝图时的狂热，更像是一种濒临绝境、孤注一掷的赌徒看到了唯一翻盘机会的疯狂专注。
客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嘉会胡粗重的喘息声和电脑风扇的嗡鸣。豆豆小声地吸着鼻子。
林薇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几秒钟后，她猛地睁开眼，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绝望，有怀疑，有痛苦，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不得不抓住眼前任何一根稻草的无奈。
“嘉会胡，”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问一句，”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如果……如果你这次又搞砸了……耽误了豆豆的手术……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嘉会胡心上。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绝望的宣判。比任何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嘉会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这不是威胁，是林薇最后的底线。他赌上的，不仅是这八万块的机会，更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残存的、维系着这个家的东西。失败，意味着彻底的崩塌，万劫不复。
他迎上林薇决绝的目光，喉咙发紧，心脏狂跳，但他强迫自己挺首脊背。这一次，他没有退缩，没有找借口，而是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沉声回应：
“我知道。这次，我不会搞砸。”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力量，“为了豆豆，为了……这个家，我死也会搞定它！”
说完，他不再看林薇的反应，猛地转身，重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椅前，双手重重地按在冰冷的键盘上。所有的杂念——妻子的怀疑、沉重的债务、冰冷的雨水、失败的耻辱——在这一刻都被他强行压下。他的眼睛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些晦涩的技术文档、电路拓扑图、PLC逻辑块。
时间！他需要时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那个该死的故障根因！
他点开图纸文件，老旧PLC的复杂接线图瞬间铺满屏幕。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瞳孔因高度专注而收缩，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取着不同页面的资料。一行行英文的技术手册、一串串十六进制的寄存器地址、一个个逻辑梯级的时序分析……这些曾经让他如鱼得水的符号和规则，此刻成了他通往救赎之路的唯一密码。
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在机房通宵达旦、解决棘手问题的技术主管。失败和债务没有剥夺他的技术本能，反而在绝境的压力下，被激发到了一种近乎燃烧的状态。他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忘记了衣物的湿冷，忘记了胃里的饥饿。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闪烁的屏幕，和那个价值八万块、关乎儿子未来的“幽灵故障”。
林薇依旧站在卧室门口，没有离开。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佝偻在电脑前、全身心投入的男人背影。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肩膀线条和专注的侧影。那是一种她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属于嘉会胡的、纯粹的、技术性的专注。没有夸夸其谈，没有不切实际的蓝图，只有对具体问题的死磕。
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感到荒谬的涟漪，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轻轻荡开。难道……这次……真的不一样？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默默地转身，轻轻关上了卧室的门，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条缝。她没有回床上，而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门外，是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和她丈夫沉重而专注的呼吸；门内，是她无声滑落的、滚烫的泪水。
希望，如同一线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微弱烛光，在这个冰冷绝望的深夜，第一次艰难地亮起。而嘉会胡，正用他所有的技术、意志，甚至生命作为燃料，死死地守护着这线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