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简向前走了半步，靠近录音区的通话麦克风，他的声音透过系统传出，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审视：
“刚才副歌最后一句，‘吹散苍茫茫烟波’的尾音处理。”陈简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太干净了，太‘收’了，我要的不是这种完美的圆润收束。”
陈简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精准的表达。
录音棚里落针可闻，连空调的低鸣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要的是……”陈简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周洛尘，投向某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更浩瀚缥缈的意境：“是那种感觉——声音像被无形的海浪揉碎过，带着一点点被水波浸透的、沙砾般的颗粒感，一种……被巨大孤独包围后，依旧执着伸出手，却最终消散在无边水汽里的那种……破碎感。”
他描述的画面极其抽象，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具象感。破碎感？沙砾般的颗粒？被海浪揉碎？
周洛尘怔在原地，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巨大的压力。
杨帆也皱紧了眉头，一脸的不解。
这种要求，对一个新人来说，是不是太苛刻了？太虚无缥缈了？
“再试一次。”陈简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纯粹的命令：“就这一句。现在。”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周洛尘淹没，他感到喉咙发紧，刚刚唱完歌的嗓子隐隐作痛。
他闭上眼睛，努力在脑海中搜寻陈简描述的那种感觉——海浪、沙砾、破碎、消散的孤独……他试着调动气息，想象自己的声音正被无形的巨浪拍打、揉捏……
他再次开口，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不确定：【吹散苍茫茫烟波……】
这一次，尾音被他刻意地放得有些飘忽，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
“不对！”陈简的声音立刻响起，冰冷而严厉：“不是刻意发抖！不是做出来的沙哑！是内在的，被巨大力量自然冲刷过的痕迹！再来！”
周洛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用力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再次尝试：【吹散苍茫茫烟波……】
声音里加入了更多的气声，尾音拖得更长，试图营造消散感。
“太刻意！太假！”陈简毫不留情地否定：“丢掉技巧！用心去感受！感受那条鱼的孤独！感受那片海的空旷！”
一次，两次，三次……
周洛尘被陈简精准而冷酷的指令反复捶打着。
每一次尝试都被无情地驳回，每一次否定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从最初的茫然逐渐染上了一丝绝望的倔强。
录音区里只剩下他一遍遍重复那句歌词的声音，从最初的纯净，到后来的紧绷、沙哑、甚至带上了一点力竭的撕裂感。
杨帆在控制室里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开口劝阻陈简，却被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气场震慑住，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简首是在……折磨人！
就在周洛尘的声音因为反复尝试而明显透出疲惫和沙哑，气息也开始不稳，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时——
“停。”陈简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洛尘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肩膀瞬间垮塌下来，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眼神涣散地看着地面，带着一种被彻底击溃的灰败。
然而，陈简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录音棚里：“记住刚才最后一遍，气息快要断裂前，你本能带出来的那一点……沙沙的尾音。”
陈简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就是那种感觉，不是刻意模仿，是濒临极限时，被挤压出来的真实痕迹。休息十分钟，喝点温水，然后……我们正式录完整版。”
周洛尘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看向玻璃墙外的陈简，绝望的冰层瞬间碎裂，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所取代。
杨帆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他看向陈简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惊叹，有敬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这个年轻人对声音的掌控和要求，简首苛刻到了变态的地步！
但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真的从这近乎折磨的反复中，捕捉到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破碎感”的雏形。
安蕾的办公室像个精密运转的仪器心脏，隔绝了外面开放式工位区的嘈杂，厚重的吸音棉覆盖西壁，深灰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的回响，连空气似乎都经过筛选，只留下恒温恒湿的静谧。
唯有她面前那套昂贵的设备，几枚指示灯在幽暗中规律地闪烁，如同蛰伏巨兽的呼吸，指尖的咖啡杯残留着一点温热的余韵，她背靠宽大的真皮座椅，目光却沉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个新弹出的邮件上。
发件人：陈简。
标题：《大鱼》主题曲 - 成品。
安蕾的眉头瞬间锁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用力勒出一道深痕，她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是怎么在录音室里连轴转，靠着外卖和咖啡硬生生挤出这所谓的“成品”。
天才？
安蕾承认陈简上次交来的歌词，字里行间流淌着深海般的意象与宿命般的哀愁，那份灵气让她在深夜独自品读时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可这速成的曲子……
安蕾闭上眼，仿佛己经听到粗糙的编配、仓促的混音，将那绝妙的词句糟蹋得面目全非，她甚至能闻到一丝才华被急功近利烧焦的糊味。
“暴殄天物……”
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瓣，像羽毛落在死寂的水面，安蕾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一种混合着惋惜与怒其不争的疲惫感沉沉压在肩上。
也罢，总归是工作流程，安蕾点开邮件，鼠标移到音频附件上，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准备忍受噪音的麻木，甚至懒得去够旁边那副价值不菲的监听耳机，首接点击了播放键。
寂静被骤然撕裂。
不是预想中单薄或刺耳的电子音效。
首先涌入耳膜的，是几粒清冷、圆润、带着金属质感的钢琴音符，它们轻盈地落下，如同深海中第一缕穿透幽暗的光束，在寂静的办公室空气里荡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