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车窗上的倒影
县城火车站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墙面斑驳，屋顶的瓦片有些己经碎裂。站台上挤满了人，扛着蛇皮袋的民工，背着书包的学生，抱着孩子的妇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火车的汽笛声时不时响起，尖锐而悠长，震得人耳膜发疼。
陈林跟着父亲在人群中穿梭，手里紧紧拽着那个旧木箱的把手。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心里既兴奋又有些忐忑。他看着铁轨延伸向远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那铁轨仿佛一条银色的带子，连接着他未知的未来。
“林子，看好行李，别弄丢了。”父亲不停地叮嘱着，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生怕儿子被人骗了。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还是那双磨破了底的胶鞋，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终于，广播里传来检票的通知。陈林跟着父亲挤过检票口，走上站台。一列墨绿色的火车像一条巨大的钢铁巨龙，停靠在站台边，车头冒着白烟，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他们的座位在硬座车厢。车厢里更加拥挤，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行李架上塞满了各种包裹。空气中的味道更加复杂，混合着方便面、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气味。陈林和父亲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把木箱塞到座位底下，才松了口气。
父亲靠窗坐下，让陈林坐在里面。“靠着窗，看看外面的风景。”父亲笑着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
陈林点点头，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有些冰凉，上面沾着一些不明的污渍。他看着站台上渐渐远去的人群，看着火车站的灯光越来越小，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期待。
火车启动了，发出“呜呜”的吼声，车身微微震动。陈林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轻轻摇晃。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先是县城的街道，然后是农田，接着是连绵的群山。
天渐渐黑了下来。车厢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有人开始泡方便面，有人拿出扑克打牌，有人靠在座位上睡觉，鼾声此起彼伏。父亲很快就睡着了，头歪靠在车窗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陈林却毫无睡意。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偶尔能看到远处山村里透出的几点灯光，像散落的星星。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单调而有力，仿佛是时间的节拍。
他想起临行前乡亲们的祝福，想起祖母塞给他的布包，想起阿月送的鞋垫，想起祖父病床上期待的眼神。他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枚祖母给的铜钱，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
“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在心里默默地问。
他想起县城中学宣传栏里的“十佳青年”，想起他们明亮的眼神和坚定的笑容。他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在大学里好好学习，成为一个善良、正首、对社会有用的人。他想象着大学的课堂，想象着图书馆里浩瀚的书籍，想象着自己穿着整洁的衣服，站在讲台上发言的样子。
他也想起了高一那年被撕碎的奖状，想起了王磊怨毒的眼神，想起了镇卫生院张医生冷淡的态度。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清朗”，可能会有欺骗，会有不公，会有很多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但是，他不怕。
他想起父亲说的“堂堂正正做人”，想起祖父讲的“人在做，天在看”，想起自己在风雨桥边和阿月刻下的“信”字。这些东西，像种子一样，己经深深埋在他的心里。
火车驶入一个隧道，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陈林借着车窗玻璃的反光，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带着一丝青涩，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倔强和坚定。眼睛里映着车厢里昏黄的灯光，也映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未知的夜色。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是赶路时被风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
这就是他，陈林，一个从湖南湖北交界的侗族山寨走出来的少年，即将踏上前往省城的火车，去寻找属于他的未来。
隧道很短，很快就过去了，车厢里重新亮起灯光。窗外的景色依旧在飞速后退，像是一帧帧模糊的电影画面。
陈林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但他心里清楚，他必须往前走。
因为，在他的身后，有整个山寨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在他的前方，有他向往的“光”在召唤着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忧虑，而是因为一种即将踏入新世界的、复杂的心情。他把目光从车窗上移开，看向远处无尽的黑夜。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着，载着他，也载着他的梦想和期待，驶向那个陌生而充满未知的“外面的世界”。他相信，只要他保持内心的善良和正首，就像寨子里的风雨桥一样，历经风雨而不倒，那么，总有一天，他能在那片“清朗”的天空下，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车窗上的倒影渐渐模糊，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但陈林知道，那个青涩而坚定的少年，己经在路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