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报到日的“热情”
九月的省城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知了声嘶力竭地撞在高楼玻璃幕墙上,碎成一片焦躁的嗡鸣。陈林背着半旧的帆布包,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家乡特产”字样的蛇皮袋,站在大学门口的梧桐树下,仰头望着门楣上烫金的校名,脑子里还残留着火车硬座上的颠簸感。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他洗得发白的T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坪坦河底随波摇曳的水草。
“同学,新生吧?哪个院的?”一个穿着荧光绿志愿者马甲的男生凑过来,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他比陈林高出一个头,手腕上戴着块亮闪闪的手表,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晃着手腕。
“我……我是法学院的,陈林。”陈林有些拘谨地往后缩了缩,蛇皮袋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他在家乡从未被人这样“热情”地搭讪过,寨子里的年轻人见了面,最多咧开嘴笑一笑,递根刚从树上摘的野桃。
“法学院好啊,未来大律师!”男生熟稔地接过陈林手里的蛇皮袋,掂量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走,我带你去报到,顺便帮你把行李扛到宿舍。这地方大得很,没熟人带容易迷路。”
“太感谢了,学长。”陈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像喝了祖母熬的姜茶。他想起临走前祖父的叮嘱:“出去了,见到人客气些,城里人心眼多,但好人也多。”他觉得眼前这个学长,应该就是祖父说的“好人”。
从校门口到法学院报到点,不过几百米的路,却走得格外“热闹”。学长一边走,一边唾沫横飞地介绍学校:“看见没,那是图书馆,号称亚洲最大单体图书馆;那边是体育馆,去年办过明星演唱会……”他说话时,眼睛时不时瞟向陈林的帆布包和蛇皮袋,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报到手续办得还算顺利,只是在交学费时,陈林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层层包好的现金,引来周围几个家长和学生的侧目。他攥紧了手帕,指尖有些发凉。
“好了,手续齐了,我带你去宿舍楼吧。”学长接过陈林的报到材料,塞进自己的包里,“3号楼,在西边,有点远。”
扛着蛇皮袋和一个大行李箱,走在铺满塑胶的操场上,汗水很快浸透了陈林的后背。学长倒是轻松,只拎着陈林的帆布包,时不时拿出手机刷两下。
“学长,要不我自己扛吧,你也挺累的。”陈林看着学长额角的汗珠,有些过意不去。
“嗨,小事一桩!”学长摆摆手,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陈林耳边,“不过说真的,学弟,哥帮你这么大的忙,你看是不是……表示表示?”
“表示?”陈林愣住了,没听懂。他以为学长说的是要喝水,连忙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在家灌好的凉白开,“学长,你喝口水吧,我这有。”
学长的笑容僵在脸上,接过水瓶又放下,眼神里的热情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丝不耐:“不是,我是说,辛苦费。你看我跑前跑后,帮你扛行李,这点意思总得有吧?不多,就当请哥吃顿饭。”
陈林彻底懵了。帮人搬行李还要钱?在坪坦河边,哪家盖房子、收谷子,寨子里的人都是主动去帮忙,连口水都不会要,末了主人家还要摆上一桌酒,感谢大家的情谊。他看着学长伸出的手掌,那只戴着亮闪闪手表的手,此刻像一根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学长,我……我没钱。”陈林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巨大的困惑和失望,“我家是农村的,学费都是借的……”
“没钱?”学长嗤笑一声,收回了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鄙夷,“早说啊,浪费我时间。”他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扔,蛇皮袋也顺势滑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自己扛吧,3号楼,西边,问别人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荧光绿的马甲在阳光下晃得刺眼,像一面嘲讽的旗帜。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行李,又看看学长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有三三两两的新生和家长走过,好奇地打量着他,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觉得脸上发烫,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
他弯腰捡起帆布包,又试图扛起蛇皮袋,可袋子太重,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看不下去,帮他扶了一把:“孩子,你这行李太多了,要不找个三轮车?”
“三轮车?”陈林茫然地问。
“就是校门口拉客的那种,给点钱,人家帮你拉过去。”妇女指了指校门口的方向。
给钱……又是钱。陈林默默地摇了摇头,咬着牙,用尽力气扛起蛇皮袋,另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往西边走。汗水滴在塑胶跑道上,很快就被晒干,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肩膀快要被压断,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路过一片树荫时,他放下行李喘口气,忽然想起祖父的话,又想起学长那只索要“辛苦费”的手。
“城里人心眼多……”祖父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热情的帮助背后,会藏着这样的“心眼”?这和他在寨子里学到的“助人为快乐之本”,怎么完全不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个所谓的“外面的世界”,像一张巨大而陌生的网,而他,像一只不小心撞进来的小虫子,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