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食堂里的插队者
大学食堂的中午，永远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锈钢餐盘的碰撞声、打菜阿姨的吆喝声、学生们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的声浪，冲击着陈林的耳膜。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有红烧肉的浓油赤酱味，有酸辣粉的呛辣味，还有食堂特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味。
陈林端着餐盘，排在队伍末尾，耐心地往前挪动。他打了一份最便宜的青菜和二两米饭，菜汤顺着餐盘边缘流下来，在他洗得发白的军训裤上印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不在意这个，只是盯着前面的队伍，盘算着吃完饭后要不要去图书馆占个座。
队伍走得很慢，打菜窗口前挤成了一团。负责打红烧肉的窗口尤其火爆，队伍排得老长。陈林看着前面同学餐盘里油亮的肉块，咽了口口水。在家乡，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会炖上一大锅肉，全家人围着火塘吃。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队伍突然骚动起来。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生，叼着根牙签，大摇大摆地从队伍侧面挤了进去，首接站到了打菜窗口前，把手里的餐盘往台面上一放，冲里面的打菜阿姨喊道：“阿姨，来份红烧肉，多打点肥的！”
“哎，同学，你怎么插队啊？”排在前面的一个女生小声抗议道。
皮夹克男生斜睨了她一眼，吐掉牙签，不耐烦地说：“队怎么了？我赶时间，懂不懂？”
“赶时间也得排队啊，大家都在等呢。”女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少废话！”皮夹克男生瞪了她一眼，“再啰嗦信不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女生被他凶狠的样子吓住了，往后缩了缩，不再说话。周围的人也只是看了几眼，然后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往前挪动。没有人再出声制止，仿佛插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林看着这一幕，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在坪坦河边的寨子里，吃饭的时候如果有人插队，会被所有人看不起，连小孩都会指着他说“没规矩”。老人们常说：“做事要守规矩，吃饭要排队，这是做人的道理。”
他放下手里的餐盘，往前挤了几步，站到皮夹克男生旁边，鼓起勇气说：“同学，大家都在排队，你这样插队不对。”
皮夹克男生转过头，上下打量了陈林一番，看到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军训服和廉价的帆布鞋，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哪来的乡巴佬，管闲事管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滚一边去！”
“我不是乡巴佬，”陈林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被人叫做“乡巴佬”的难堪，“插队就是不对，你应该去后面排队。”
“呵，还挺横？”皮夹克男生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贴到陈林的脸上，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我就插队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报警抓我？还是叫你们辅导员来？”
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但没有人上前，只是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看着陈林，仿佛在看一场即将上演的闹剧。有人窃窃私语：“这新生是谁啊，这么愣？”“估计是从山里来的吧，不懂规矩。”
陈林能听到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屈辱，不是因为自己被骂，而是因为他坚持的“规矩”在别人眼里，成了“不懂事”和“愣”。他看着皮夹克男生嚣张的脸，又看看周围漠然的人群，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怎么不说话了？”皮夹克男生见陈林不吭声，更加得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记住了，这是大学，不是你们山沟沟里的寨子。在这儿，拳头硬才是规矩，懂吗？”
说完，他转过身，从打菜阿姨手里接过盛满红烧肉的餐盘，还特意晃了晃，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陈林一个人站在原地，被周围或同情、或嘲笑、或漠然的目光包围着。
陈林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餐盘，回到了队伍末尾。他感觉手里的餐盘越来越重，重得几乎端不住。刚才还觉得香喷喷的青菜，现在看起来毫无食欲。他低头看着自己军训裤上的菜汤痕迹，觉得那片深色的污渍，就像刚才被人贴上的“乡巴佬”标签，怎么也擦不掉。
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看他脸色不好，低声劝道：“同学，别跟他一般见识，那是大三的老生，出了名的横。这种人，你惹不起的。”
“惹不起，就看着他插队吗？”陈林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解，“难道对错不重要吗？”
眼镜男生苦笑了一下：“重要吗？在这里，很多时候，‘重要’的是你会不会惹麻烦，而不是对不对。你要是刚才跟他吵起来，吃亏的肯定是你。这种人，背后说不定有人呢。”
“背后有人？”陈林想起了法律援助社学长说的“背景”，心里一阵冰凉。原来在这个地方，不仅加入社团需要“背景”，就连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也要看对方有没有“背景”。如果没有，就算你占理，也只能选择沉默和退让。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跟着队伍往前挪动。轮到他打菜时，打菜阿姨看他脸色不好，多给了他一勺菜汤。他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端着餐盘走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陈林看着碗里的青菜和米饭，突然觉得很想哭。他想起了家乡的鼓楼，想起了寨子里那些虽然贫穷但活得堂堂正正的乡亲们，他们不会因为谁拳头硬就怕谁，也不会因为对方有“背景”就放弃道理。
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变了。正义和规矩，好像成了一种奢侈品，只属于那些有“背景”或者“拳头硬”的人。而像他这样的“乡巴佬”，只能小心翼翼地活着，连维护一点小小的公平，都会被人嘲笑和排挤。
他低下头，大口地扒拉着米饭，泪水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在碗里，和菜汤混在一起。他赶紧用袖子擦掉，生怕被人看见。
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陈林觉得，这个钢筋水泥筑成的“森林”，比家乡冬天的寒流还要冰冷，还要刺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坚持的那些东西，在这里到底有没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