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阿月的电话
手机在牛仔裤后兜震动时，陈林正蹲在宿舍楼下的水房接热水。不锈钢水龙头喷出的水流带着铁锈味，他盯着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听见裤兜里的铃声固执地响着，像某种急迫的叩门声。
是阿月。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指尖一紧，热水溅到手腕，烫出一小块红印。他慌忙关了水龙头，躲到水房角落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不是往常的清脆乡音，而是夹杂着电流噪音的抽噎。
“林子哥……”阿月的声音被拉得很长，带着南方山区特有的尾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他们……他们不给钱……”
陈林靠在冰凉的水泥墙上，身后是晾衣绳上晃荡的校服，洗衣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钻进鼻腔。他记得阿月走的那天，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在坪坦河边跟他挥手，说去广东的电子厂挣了钱，要给家里盖新房，还要给他带“城里才有的巧克力”。那时她眼睛亮得像寨子里除夕夜的火把。
“谁不给钱？”陈林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隔壁宿舍的同学，“阿月，你慢慢说，是不是工厂里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压抑的哭声：“是……是老板……我们辛辛苦苦干了三个月，说好月底发工资，结果昨天开会说……说公司资金周转不开，要再等一个月……可是……可是我妈病了，我想寄钱回去……”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背景音里隐约有机器的轰鸣和其他人的抱怨声，“跟他吵了几句，他就说……说再闹就让我们滚蛋，一分钱都拿不到……林子哥，城里是不是都这样？是不是有钱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城里”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陈林的耳膜。他想起报到那天学长索要的“辛苦费”，想起食堂里无人敢管的插队者，想起助学金评定时辅导员那句“不要破坏团结”。这些片段在脑海里闪回，像被阳光晒得褪色的旧照片，模糊却刺目。他张了张嘴，想告诉阿月不是这样的，想说出“正义总会到来”之类的话，就像祖父以前在火塘边讲古歌时那样笃定。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沉默。他能说什么呢？说让她去劳动部门投诉？他自己上次被中介克扣兼职工资时，报警都没能解决，更何况远在沿海工厂、可能连劳动合同都没签的阿月？说让她忍一忍？可那是三个月的血汗钱，是她母亲的救命钱。
“林子哥？”阿月的声音带着试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闹？”
“不是的！”陈林猛地提高了音量，吓了自己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阿月，你没错，该给的工资就该拿到。只是……” 他顿住了，“只是这里的规矩……跟我们那儿不一样。” 他第一次发现，“规矩”这个词如此沉重，它不再是故乡火塘边“人在做，天在看”的朴素信仰，而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罩在陌生的世界里，让他无从挣脱，也无法向阿月解释清楚。
“不一样……”阿月喃喃重复着，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疲惫的鼻音，“我知道了，林子哥。你在城里好好读书，别担心我……我再想想办法。”
电话挂断前，陈林听见她轻轻说了句：“其实……我有点想家了。”
嘟嘟的忙音像重锤，敲在陈林的心上。他握着手机，指节泛白，水房的灯光惨白，映着他脸上茫然的神情。他走到水房外，抬头望去，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橘色，看不见一颗星星。老家的夜晚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和阿月坐在风雨桥上，能数清银河里的每一颗星，她会指着最亮的那颗说：“以后我们也要像它一样，亮堂堂的。”
现在，那颗星好像被城市的浓烟遮住了。他靠在宿舍楼的砖墙上，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无力感。他学了那么多书本上的知识，却连发小被拖欠工资的事都帮不上忙。阿月的问题“城里是不是都这样”在耳边反复回响，像一个无法解答的谜题，让他对自己一首坚信的“世界该有的样子”产生了一丝动摇。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克扣他兼职工资的中介，内容是：“小子，下次还想找活干，就别那么不懂事。”
陈林盯着短信，良久，慢慢删掉了。他抬头看了看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夜风带着凉意吹过，他裹紧了身上的旧外套，第一次觉得，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比冬天的坪坦河还要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