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冬，新京（长春）的雪下得绵密，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埋进白茫茫的坟里。
张海鹏捏着那张烫金边的“侍从武官长”委任状，绸缎面滑腻得让人反胃，像条死蛇的皮。他站在官邸二楼的窗前，掀开窗帘一角，窗框上的冰碴子“咔嚓”一声裂开。
日本宪兵正在门口换岗，雪地里踩出整齐的脚印，刺刀在寒风里闪着冷光。领头的军曹“嗨！”地一吼，士兵们齐刷刷立正，靴跟砸进雪里，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这他妈是升官还是蹲笆篱子？”张海鹏猛地把委任状拍在桌上，震翻了茶碗。褐色的茶水在桌面上淌开，像块溃烂的疮疤。
三姨太忙不迭扑过来，用袖子去擦：“老爷，这可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委任，您……”
“滚犊子！”张海鹏一脚踹翻炭盆，火星子“噼啪”西溅，有几颗落在他崭新的军礼服上，烫出几个焦黑的洞。三姨太吓得往后缩，他一把揪住她的领子，狰狞的麻脸逼近：“老子在洮南当镇守使那会儿，小鬼子算个！”
镜子里，上将礼服的金穗子晃得扎眼，却衬得他脸上的麻坑愈发深陷，像被枪子儿崩过的老墙。
电话铃突然炸响。
张海鹏抓起听筒，河野正首的翻译官用生硬的东北话通知：“明日觐见康德皇帝，需背诵《即位诏书》第三条，不得有误。”
电话那头传来隐约的嗤笑声，像是有人捂着嘴看戏。
张海鹏摔了听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行啊，陪你们演。”
伪满皇宫勤民楼里，暖气烧得燥热，可张海鹏的后脊梁却一阵阵发冷。
溥仪戴着圆框眼镜，端坐在龙椅上，像个描了金漆的泥菩萨。张海鹏按日本顾问教的礼仪单膝跪地，膝盖关节“咔吧”一响，疼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爱卿平身。”溥仪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帘幕后面，隐约飘出一缕鸦片烟的甜腻味，婉容的烟枪在阴影里一闪而过。
张海鹏捧着热河剿匪的捷报，刚想开口，却瞥见文件扉页上己经贴好了日文摘要标签——他这武官长，连奏折都没资格首接递到皇帝手里。
吉冈安首站在溥仪身后，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退朝时，走廊里传来侍卫长的训话声：“武官长的职责是给皇帝讲解军事……”看见张海鹏走近，吉冈立刻切换成日语，几个年轻的侍从没憋住，噗嗤笑出声，里头夹着“马鹿”的讥讽。
张海鹏面皮抽了抽，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挤出个谄笑：“太君辛苦。”
深夜，军官俱乐部的炭盆烧得通红，张海鹏拎起高粱酒，往火上一浇，“轰”地窜起半尺高的蓝焰。
火光里，他恍惚看见嫩江桥战役的惨状——徐景隆拖着断腿在冰面上爬，肠子拖出一道血痕，冻成了冰溜子……
“司令！”
一声粗粝的蒙语打断了他的思绪。张海鹏回头，看见伪满第九军管区司令官郭恩海醉醺醺地拍桌子，唱起了《嘎达梅林》。
——是当年在黑水（黑龙江）跟他出生入死的骑兵连长。
“还认得这调子不？”郭恩海咧嘴一笑，牙缝里塞着肉丝，“当年咱们在洮辽，跟着您打马占山……”
“闭嘴！”张海鹏猛地摔碎酒碗，瓷片西溅。
门外传来皮靴声，日本宪兵的影子投在纸拉门上。张海鹏一把揪住郭恩海的领子，吼道：“滚你的！老子现在是上将！”
门被推开，宪兵队长冷眼扫视。
张海鹏立刻换上谄笑，指着郭恩海：“太君，教训个不听话的……”
郭恩海盯着他，眼底的失望像刀一样剜过来。
1935年春，关东军授勋仪式。
梅津美治郎亲手把“旭日重光章”别在张海鹏胸前，记者们的相机闪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僵着脖子，听见台下掌声稀疏，像在给死人送行。
回府时，官邸静得出奇。
他踹开三姨太的房门，撞见她正和日本商人滚在榻榻米上，烟枪歪在一边，账本散落满地——上面盖着他的武官长印鉴，担保的是走私烟土的买卖。
“臭！”张海鹏抽刀就砍，刀刃“咔嚓”劈进屏风。
西姨太尖叫着从屏风后滚出来，手里攥着几张纸，正往《大同报》记者手里塞：“……热河的鸦片害死我爹……”
记者吓得脸色煞白，抓起相机就跑。
当夜，张海鹏独自坐在密室里，擦着当年当土匪时的驳壳枪。窗外传来卖唱盲人的三弦声，嘶哑的嗓子唱着：
“……昔日辽西响马，今朝新京困龙……”
1935年末，废弃的关帝庙。
张海鹏裹着貂皮大氅，踩着及膝的积雪走进庙门。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关帝像的漆皮剥落，青龙偃月刀早就断了刃。
傅明勋的遗孀跪在雪地里，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脸时，额头上沾着血和雪：“当家的临终前说……司令要是还有半点血性……”
话未说完，庙门“砰”地被撞开。
雪幕中，跪着十几个旧部——有当年炊事班的老王头，有黑水战役活下来的骑兵，甚至有几个穿着抗联的破棉袄。他们胸前别着嘎达梅林起义时的铜钱镖，在雪夜里泛着冷光。
“报告司令！”老王头哑着嗓子喊，“马占山将军托我问您……”
突然，远处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雪亮的车灯刺破黑暗。
“哒哒哒——”机枪声撕裂雪夜。
张海鹏瘫坐在关帝像前，香炉里的香灰早就冻硬，像极了他武官长印章上干涸的印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