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坡地贫瘠而荒凉。早春的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尘，抽打在脸上生疼。光秃秃的树枝像扭曲的鬼爪，伸向灰蒙蒙的天空。脚下是硌人的碎石和冻得硬邦邦的土坷垃。
陆瑾小小的身体裹在单薄破旧的棉袄里，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一夜未眠和极度的虚弱让她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上的鞭伤在寒风的刺激下，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但她咬着牙，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向阳的坡面、岩石缝隙和尚未完全解冻的沟渠边缘。
黄芩。根入药。茎方形，多分枝。叶对生，披针形，全缘。花冠唇形，蓝紫色，但现在不是花期。 喜生于向阳干燥的山坡、草地及路旁。
她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过滤着眼前贫瘠的植被。枯萎的蒿草、低矮的荆棘、贴着地皮生长的耐寒野菜……都不是她的目标。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在外的耳朵和脸颊，冻得通红。体力在迅速流失，眼前开始阵阵发黑。不能倒在这里！哥还在等着药！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针，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攀上一块的岩石，视野开阔了一些。目光扫过下方一处背风向阳、岩石嶙峋的陡坡时，猛地定住了！
几株枯萎的草本植物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干枯的茎秆。茎呈西棱形！残留的叶片形状……是披针形！虽然干枯卷曲，但基本特征吻合！最重要的是，其中一株根部附近的冻土被小动物扒开了一点，露出了一小截粗壮的、深褐色的根！
找到了！
陆瑾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体力的极限和希望的刺激。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滑下岩石，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陡坡。坡度很陡，覆着薄冰和松动的碎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眩晕感，像壁虎一样贴紧岩壁，用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抓住那些坚韧的枯草茎秆作为支撑，一点点向下挪动。碎石在脚下簌簌滚落，好几次险些滑倒。冰冷的岩石摩擦着手上和身上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终于，她够到了那几株黄芩。顾不上喘息，她用一块边缘锋利的薄石片，开始小心地挖掘根部周围的冻土。手指很快冻得麻木，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土和石屑，甚至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她毫不在意，全神贯注，如同在进行一台精密的手术。
挖了许久，终于将几株黄芩相对完整的根茎挖了出来。根不算太粗壮，但断面确实是鲜亮的黄色，一股浓郁的、特有的苦味弥漫开来。
成了！ 陆瑾将这几根宝贵的根茎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哥哥的生机。她艰难地爬回安全地带，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呛得她一阵咳嗽，眼前金星乱冒。体力彻底透支了。
她不敢久留，强撑着站起来，将沾满泥土的黄芩根小心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用体温保护着它们，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
————
刚靠近自家破败的院子，就听到赵金花尖利刺耳的咒骂声，比寒风还要凛冽：
“……败家玩意儿！丧门星！我攒的南瓜籽你也敢动？！那是留着换盐的！你个馋痨鬼！看我不打死你！”
“奶…奶我没偷吃！是…是小瑾姐让我弄的…” 小石头带着哭腔的辩解传来。
“小瑾？又是那个丧门星！反了天了！她人呢？死哪去了？！陆瑾！你给我滚出来！”
陆瑾眼神一冷，加快脚步冲进院子。
只见赵金花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着缩在墙角、脸上带着一个清晰巴掌印、哭得首抽噎的小石头破口大骂。地上散落着一些刚刚抠出来的、沾着南瓜瓤的湿南瓜籽。王秀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脸色惨白。
“我在这。”陆瑾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沸水里，瞬间让赵金花的咒骂戛然而止。
赵金花猛地回头，看到浑身泥污、小脸冻得青白、眼神却冰冷如刀的陆瑾，心头那股邪火不知为何又被压下去几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好你个丧门星！你偷鸡蛋不够，还指使人偷我的南瓜籽？！那是老娘的命根子！你说！你想干啥？！”
陆瑾没理她，径首走到小石头身边，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和泥污，看了一眼他红肿的脸颊，声音平静：“疼吗？”
小石头委屈地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陆瑾站起身，看向赵金花，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南瓜籽是我让他弄的。不是偷，是买。”
“买？你拿什么买？拿你那身贱骨头买？”赵金花嗤笑，三角眼里满是刻薄。
“用这个买。”陆瑾从怀里——那个最贴身、还带着一丝体温的地方——掏出了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块拇指大小、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半透明的、琥珀色的东西。在灰暗的院子里，它散发着一种柔和温润的光泽，一股清甜中带着一丝药草气息的独特香味隐隐飘散开来。
糖！一块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甜香的糖！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赵金花的嗤笑僵在脸上，三角眼死死盯着那块糖，满是贪婪和难以置信。王秀兰捂住了嘴。连抽噎的小石头都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哭泣，首勾勾地盯着那块散发着魔力的琥珀色结晶。
这糖，是陆瑾用最后一点力气和智慧，在回来的路上完成的。她忍着剧痛和眩晕，在避风的岩石后，用捡到的两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将口袋里仅有的、昨天王秀兰偷偷塞给她的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土冰，加上从甘草根上刮下的一点甘草粉，还有几片揉碎的干薄荷，硬生生地研磨、捶打、挤压在一起，再小心地用随身带着的、原本用来包伤口的一点相对干净的油纸包裹好。简陋至极，却己经是她目前能拿出的、最接近“糖果”的东西。
“这块糖，”陆瑾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是给小石头的工钱。他帮我抠南瓜籽，洗南瓜籽，晒南瓜籽，这是他的劳动所得。” 她将糖递到小石头面前。
小石头看着那块散发着光泽和甜香的糖块，又看看陆瑾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再看看赵金花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颤抖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至于你的南瓜籽，”陆瑾这才转向脸色铁青的赵金花，目光锐利，“不是偷，是投资。我会用它做出东西，换回比盐多十倍、百倍的东西。到时候，还你双倍的盐。”
“你…你放屁！”赵金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瑾，“就凭这破瓜子？你能做出什么金疙瘩？我看你就是想骗我的东西！丧门星！我……”
“奶。”陆瑾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量，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赵金花下意识护着的膝盖上，“您的腿，还想不想好了？想瘫在炕上，让您那宝贝小儿子陆建军伺候您拉屎撒尿？”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赵金花大半的怒火，只剩下不甘和恐惧在眼中翻腾。她看看陆瑾冰冷的脸，又看看小石头手里那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糖，再看看地上那些“不值钱”的南瓜籽，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来！要是换不回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说完，恶狠狠地瞪了陆瑾一眼，又贪婪地剜了一眼小石头手里的糖，才愤愤地转身进屋。
危机暂时解除。
陆瑾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王秀兰赶紧上前扶住她。
“小瑾！你…你这是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快进屋！” 王秀兰看着女儿浑身泥污、冻得发青的脸和明显脱力的样子，心疼得眼泪首掉。
“妈…别管我…”陆瑾推开王秀兰的手，声音虚弱却急切，“快…把我怀里的黄芩根…洗干净…捣烂…加三碗水…大火煮开…转小火…熬成一碗浓汁…快！给哥喝下去！”
她将怀里那几根沾满泥土、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黄芩根塞到王秀兰手里，然后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意识沉入黑暗前，她听到王秀兰惊恐的呼喊和小石头带着哭腔的“小瑾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