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霸道地填满了小小的餐厅。
长方形的矮脚木桌擦得发亮，上面摆满了碗碟。正中央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深褐色的酱汤，蒸腾的水汽里裹着海带和豆腐的鲜香。旁边是一碟煎得金黄焦脆的鲑鱼，鱼皮上还滋滋冒着细小的油泡。翠绿的凉拌菠菜堆得像座小山，淋着亮晶晶的芝麻酱。还有一小碟腌渍得红亮的梅干，像几颗浓缩的酸味炸弹。
樱家围坐在桌边。小丸子坐在苏洛洛对面，小身板挺得笔首，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条煎鲑鱼，小鼻子不停地吸着气，一副馋虫被彻底勾出来的模样。樱友藏爷爷坐在主位，笑眯眯地，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筷子。小林瑾妈妈还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穿梭，端上来一小盆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来，孩子，快吃吧。” 友藏爷爷拿起饭勺，先给苏洛洛盛了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米饭的热气混合着谷物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他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煎得最漂亮的鲑鱼肚腩，小心地放在苏洛洛碗里的米饭上。金黄的鱼皮，雪白细腻的鱼肉，散发着的油脂焦香。“多吃点鱼，对身体好。”
“谢谢…” 苏洛洛低声道谢，声音依旧有些哑。她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米饭和那块油亮的鲑鱼，又看了看桌上其他丰盛的菜肴，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不配得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被他们好心收留的陌生人。
“别客气，多吃点！” 小林妈妈也坐了下来，给友藏爷爷和自己盛好饭，又夹了些菠菜放到小丸子碗里，“小丸子，别光顾着看，快吃！菠菜也要吃掉！” 她催促着。
小丸子这才“哦”了一声，赶紧捧起自己的小碗，扒了一大口米饭，腮帮子立刻鼓鼓囊囊的。她伸出筷子，目标明确地夹向那块煎鲑鱼，眼睛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
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气氛家常而温馨。
苏洛洛拿起筷子，指尖还有些发软。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夹起一小块鲑鱼肉。鱼肉很嫩，一抿就在嘴里化开，油脂的丰腴和焦香混合着淡淡的咸味，是极好的滋味。可她嚼着嚼着，却尝不出太多味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有些艰难。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米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目光低垂，只盯着自己碗里的方寸之地。
“对了，” 小林妈妈咽下一口汤，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苏洛洛，语气带着点家常的随意，“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呀？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你是在哪里上学？等你好些了，我们也好想办法联系上他们，别让家里人着急。”
很平常的关心。就像邻居阿姨随口一问。
可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在苏洛洛最脆弱、最混乱的地方。
家里…什么人？
爸爸…妈妈…
上学…
“轰——！”
意识深处那片汹涌的、被蜡笔气味点燃的混沌暖流，再次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猛烈！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碎片！
尖锐的、带着哭腔的童音，撕心裂肺，在脑海中炸响：
“不要走——！妈妈——！”
是谁在哭？是她吗？还是…别人？
刺耳的、金属摩擦般的刹车声！巨大到让人心脏停跳的碰撞巨响！
“砰——！！！”
刺目的、旋转的红色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穿着深色制服的人影在晃动…好多人在喊叫…乱糟糟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谁紧紧抱着？抱得太紧，紧到窒息…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还有…汽油味…
“没事了…洛洛…别怕…妈妈在…妈妈在…”
一个声音？极其沙哑，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死的虚弱和无法形容的绝望…一遍遍重复着，像是最后的呓语…那声音…那怀抱的触感…
“妈妈…？”
苏洛洛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急剧收缩，涣散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餐桌和墙壁，看到了某个极其恐怖的场景。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个称呼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极致的惊惶和绝望冲口而出。
“啪嗒！”
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妈妈…不要…血…好多血…” 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声音低哑得如同梦呓，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痛苦。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牙齿都在咯咯打颤。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那双失焦的眼睛里滚落下来，砸在她面前的米饭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餐厅里瞬间死寂。
小丸子嘴里的米饭都忘了嚼，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睛，完全被苏洛洛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呆了。小林妈妈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变成了惊愕和手足无措。樱友藏爷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紧紧锁起，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深沉的忧虑。
“孩子！孩子你怎么了？” 小林妈妈最先反应过来，慌忙站起身，绕过桌子想靠近苏洛洛。
“别过来——！”
苏洛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胳膊的布料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着，浸湿了衣襟。那不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无法挣脱的、无声的崩溃。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缩进壳里的蜗牛，拒绝着外界的一切触碰和靠近。
餐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眼泪不断滴落的声音。
小丸子终于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小脸吓得煞白。她看看崩溃的苏洛洛，又看看一脸凝重和担忧的爷爷和妈妈，大眼睛里也迅速蓄满了水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看也要哭出来。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害怕，好难过。
樱友藏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再试图靠近苏洛洛，只是用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极其缓慢地说：“别怕…孩子…别怕…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试图穿透苏洛洛那层厚厚的恐惧壁垒。
小林妈妈也停下了脚步，站在几步之外，脸上满是心疼和无奈。她看着苏洛洛抖动的肩膀，看着她紧紧抱着自己、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快步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小林妈妈端着一个白瓷碗走了出来。碗里盛着大半碗深红色的、粘稠的汤羹，散发着温热而独特的甜香——是红豆汤。
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离苏洛洛蜷缩的位置不远处的桌角，动作轻柔，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
“喝点红豆汤吧，孩子，” 小林妈妈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热的，甜的…喝了…心里会舒服一点…”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丸子和友藏爷爷，然后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筷子，却再也没有食欲。
小丸子吸了吸鼻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红豆汤，又看看蜷缩在墙角的苏洛洛。她犹豫了一下，小手在桌子底下不安地绞着衣角。
樱友藏爷爷拿起自己的小酒盅，慢慢啜饮了一口，目光落在苏洛洛身上，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个人说着：
“红豆汤…能治百病呢…”
温暖甜香的红豆汤，静静地搁在桌角，氤氲的热气在灯光下袅袅升腾。
墙角的阴影里，苏洛洛蜷缩着，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汹涌的眼泪似乎流得缓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的窒息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紧紧包裹着她。那些闪回的碎片——刺耳的刹车声、刺目的红光、浓烈的铁锈和汽油味、还有那个沙哑破碎的“妈妈在…”——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意识，让她无法呼吸。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樱家人关切又无措的目光。巨大的羞耻感混杂在恐惧和悲伤之中，让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更深的地底。
“那个…”
一个带着浓浓鼻音、小心翼翼的稚嫩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洛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小丸子不知何时己经从自己的座位上溜了下来。她踮着脚尖，像只小心翼翼的小猫，一步一步挪到了桌角放红豆汤的地方。她端起那个对她来说有点大的白瓷碗，碗里的红豆汤晃了晃，深红色的汤汁几乎要漾出来。
她双手紧紧捧着碗，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苏洛洛蜷缩的角落前，然后，蹲了下来。她把碗轻轻放在苏洛洛面前的地板上，碗底碰到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叩”的一声。
“给…给你…” 小丸子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过的沙哑，还有显而易见的紧张。她圆圆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里面盛满了不知所措的担忧和一种笨拙的、想要安慰人的急切。“妈妈说…红豆汤…喝了心里会舒服…” 她小声地重复着妈妈的话，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自己都不太确定的期待，“很甜的…”
说完，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蹲在那里，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洛洛埋在臂弯里的头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苏洛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从臂弯的缝隙里，她能看到那双小小的、沾了点灰的红色圆头皮鞋，能看到那碗搁在地板上、散发着热气和甜香的红豆汤，深红色的汤汁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的膜。
那笨拙的、带着哭腔的关心，像一根细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包裹着她的冰冷外壳。
一种酸涩的暖意，混杂着更深的羞愧，猛地涌了上来，让她喉咙再次发紧。
她依旧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小丸子蹲了一会儿，见苏洛洛没有反应，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固执的担忧。她伸出小手指，轻轻戳了戳苏洛洛盖在膝盖上的、睡衣的宽大袖口。
“你…你别哭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点恳求的意味，又有点委屈，“你哭…我也想哭了…” 说着，她自己的眼圈又迅速红了起来，小嘴瘪着，眼看金豆豆又要掉下来。
苏洛洛的心像是被那只小手指戳了一下，又酸又软。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下去。不能让这个小女孩也跟着哭。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臂弯里抬起了头。
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得厉害，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上，样子狼狈不堪。她避开了小丸子首首看过来的目光，视线有些飘忽地落在那碗红豆汤上。
小丸子看到她抬起头，眼睛立刻亮了一下，虽然苏洛洛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但至少她不再把自己完全藏起来了！她赶紧把地上的红豆汤碗又往前推了推，几乎要碰到苏洛洛的膝盖。
“快喝呀！凉了就不好喝了！” 她催促着，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急切和完成任务般的认真。
苏洛洛看着眼前那碗深红色的汤羹。甜香的气息固执地钻进鼻腔。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手指还有些颤抖，指尖冰凉。她捧住了那个温热的碗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一点点刺骨的冰冷。
她低下头，凑近碗边。温热的甜香气息更加浓郁。她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沙沙口感的甜汤滑入喉咙。红豆煮得软烂，几乎融化在汤里，只留下绵密的豆沙。纯粹的、温暖的甜意，如同一条小小的暖流，顺着食道缓缓流下，暂时熨帖了翻腾痉挛的胃部，也稍稍抚平了那被恐惧和悲伤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
很甜。
比记忆里…似乎还要甜一点？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活着的实感。眼泪似乎真的止住了，只剩下眼眶残留的酸涩和感。
小丸子蹲在旁边，双手托着下巴，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洛洛喝汤。看到苏洛洛喝了几口，她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好喝吧？” 她小声问，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仿佛这碗汤是她煮的一样。
苏洛洛没有回答，只是捧着碗，又喝了一口。深红色的汤汁沾了一点在她干涩的唇上。
小丸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小声说起来，像是在安慰苏洛洛，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妈妈说…等考完试…就带我们去海边玩…”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海边有好多好多贝壳！可以捡到漂亮的！还有海浪！哗啦哗啦的…可好玩了！”
海…边…
苏洛洛捧着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