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氧气管扯掉了。
像挣脱束缚的幼雏,啪嗒一声垂落在冰冷的床单。
糖豆的小手还保持着那个无意识挥开的姿势,手腕被输液管牵扯着。
细瘦的小臂上留着大块的止血棉和透明胶布,底下是密集的针孔和浅淡的淤青。
连续几次惊厥、抢救、用药,终于耗尽了她仅有的力气。
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小半,眼瞳里巨大的惊惶和恐惧淡了些。
像是被沉重的药力强行压进了浑浊的雾霭深处,只剩下浓重的倦意和一种茫然失焦的呆滞。
苏念跪在床沿,一只手被女儿紧紧攥着,指尖被糖豆无意识的力道捏得有些发白。
她的另一只手悬在半空,指尖还带着刚才因恐惧而残留的微颤。
心电监护上那颗代表着糖豆生命的绿色数字终于稳定在89,如同惊涛骇浪后强行搁浅在浅滩的破船。
每一次微弱跳动都牵扯着苏念的心跳。首到此刻,那绷紧的神经才松开一丝,虚脱感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淹没了身体。
顾家老管家不知何时带着两个身穿深色西装、动作极其干净利落的人进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立在病房门口,隔绝了外面任何窥探的可能。
“苏小姐,您先休息。”老管家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常年浸润大家族的平稳圆润。
“这里交给专业人士。”他的目光落在苏念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失血的嘴唇上,微微点头。
那两个深色西装的男人迅速上前接手,动作轻柔地重新固定氧气管,监测数据,整理仪器线路。
他们的存在感很强,却又奇异地不打扰病床上的安宁。苏念被女儿死死攥着的手抽不出来,也不想抽出来。
她只是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脸颊轻轻贴在女儿冰凉的小手旁,闭上眼睛。疲惫如同一记重拳,狠狠击中她早己透支的身体。
走廊里传来沉重、略有些迟缓却带着绝对威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声音顿在病房门口。老管家无声地侧身,垂手侍立。病房门向里打开了一条刚好容身的缝隙。
一道极其高大冷肃的身影立在门框之中。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浓眉下是一双精光内敛、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眸。
穿着极其考究的中式立领开衫,手中一根色泽温润的黄花梨手杖轻轻点在光洁的地砖上。
他只是站在那里,并不言语,病房里的空气就如同凝固的冰层被骤然加压。
顾家当家人,顾洪涛。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像是完全看不见门口那管家和保镖般的存在。
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精准地刺穿病房的宁静,落在病床上那个小小的、了无生气的身体上。
那浑浊得失去焦距的眼睛,脸上残留的惊恐印痕,细弱手腕上缠着的胶布和止血棉……
每一寸细节都在那双历经风霜、看惯生死波澜的老眼中刻下印记。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深处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轻微的波动,快得像错觉。
如同千年冰层裂开了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握着紫檀木手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杖底端在地面发出一声极轻的“嗒”。
他没有进门。
只是定定地看了片刻。
然后,那双冰冷的视线缓缓抬起,掠过跪趴在床沿、几乎和糖豆气息交融的苏念疲惫的、苍白的、散乱发丝间露出的额角。
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洞悉一切的锐利审视。
随即,顾洪涛毫无波澜地转过身。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门缝处。
门缓缓闭合。走廊里只留下那手杖点在冰冷地砖上越来越远的、规律的嗒…嗒…声,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苏念攥紧的女儿的小手,冰冷得像被冻透的河滩碎石。
脚步声在走廊深处拐角消失。
几乎就在同时。
隔壁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顾厉琛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炮弹冲了出来!他换上了干净的高支棉衬衫,但整个人依旧透着一股病态的惨白和惊痛。
额角伤口被医用胶带贴着,眼底是赤红的血丝网,下颌残留着胡茬,嘴唇因极度缺水而干裂翻卷,带着一丝绝望舔舐留下的淡淡血腥。
他显然被注射了镇定类的药物,脚步虚浮不稳,左臂悬在专用吊带里,石膏边缘崭新坚硬。
右臂因为之前的静脉大量输血和情绪刺激,绑着弹性加压绷带,露出的手腕肿得吓人,泛着不健康的青紫。
保镖试图阻拦的动作被他用肩膀粗暴撞开!
“让开!!”
嘶哑的咆哮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ICU的玻璃门外!双手猛地按在冰冷透骨的特制玻璃上!
隔着一个冰冷透明的世界,死死盯着里面那个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的小小身影!
“豆豆……豆豆!”额头用力抵着冰冷的玻璃,那冰寒也无法冷却他眼底的灼热和撕裂般的痛楚。
他能清楚地看到女儿脸上那层褪不去的灰败,能看到她眼神的空洞。
啪!
监护仪似乎被糖豆无意识的小手蹭到一条线路,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提示音。屏幕微闪了一下。
“豆豆!!”顾厉琛像被电流击中,猛地弹首身体!剧烈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声音里全是骇绝!“医生!她怎么了?!医生——!!”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隔着玻璃,糖豆毫无焦距的眼神似乎被那突兀的声响刺激了一下。
那双覆盖着厚厚迷障的眼瞳茫然地转向玻璃门的方向。
模糊的光影里,印出一个巨大、晃动着的、带着狰狞伤疤痕迹的面孔影子——那张脸在极度的惊恐记忆中。
曾经带着暴戾和毁灭的气息压迫而来,在冰冷雨水和喷涌鲜血的噩梦中融为一体。
一种深入骨髓的应激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蹿过糖豆的脊背!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呜……”一声短促细微的、如同濒死雏鸟般被扼住喉咙的气音从氧气罩下溢出来。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那短暂的清明瞬间被巨大的惊惧填满!
“豆豆!爹地错了!爹地在!别怕!爹地在外面守着!爹地……”顾厉琛的心被那声气音狠狠揪住!几乎喘不过气!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巨大的悔恨和无力感如同重锤砸下!
玻璃门外剧烈的拍打声,那个嘶吼的声音……
是那个……坏人……
那个让她流血……害得她这么痛……还害得爹地……
爹地……
小小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流血了。
他是因为坏人才要付很多很多钱的……
一种执拗的念头在混沌中挣扎成形。
她挣扎了一下,被苏念握着的小手微微动了动。另一只小手在虚弱的身体控制下,慢慢地、笨拙地抬了起来。
扯开了小毛衣胸前一只傻笑着的泰迪熊玩偶胸针。
泰迪熊背后掉下一个小小的、被她粘了彩色珠子的儿童创可贴盒子——苏念都没看清什么时候买的。
苍白的小手有些不听使唤,动作迟缓又笨拙。
她费力地扒开纸盒,从里面揪出几张揉得有些皱的彩色卡片纸片——那看起来像是某个儿童食品促销时附带的小贴纸集合卡。
上面花花绿绿印着草莓、蛋糕和歪歪扭扭的数字符号——1分,5分,10分?还有一个像是手工用蜡笔画上去的、不成比例的“100”。
她的小手微微颤抖着,视线迷茫地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卡片,仿佛在努力理解上面的意思。
然后,在门外顾厉琛因为恐惧而快要冲破防弹玻璃的注视下。
在门内苏念惊疑不定、屏住呼吸的凝望中。
那只冰凉的小手捻着那张印着卡通草莓和歪扭“10分”字样的彩色纸片,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朝着透明玻璃门的方向——
轻轻地、怯生生地——
贴了上去。
“爹…地……”
细弱得像小猫叫的呜咽气音,混在氧气面罩模糊的杂音里。
“糖糖……糖糖帮爹地……付钱钱……”
“……糖糖…有…分分……”
她费力地看着贴在玻璃门内侧那张草莓卡片,小脸上尽是迷茫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担忧,仿佛那就是价值连城的支票。
“……糖糖……的……分分……能买……爹地……不流血……呜……”
啪嗒。
两滴滚烫灼热的液体,重重砸在光可鉴人的病房走廊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顾厉琛额头死死抵着那冰冷刺骨的玻璃门,高大的身体以那个扭曲而虔诚的姿势彻底僵死!
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钉死在原地!
他整张脸完全埋进屈起压住玻璃门的小臂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
那只打着石膏、悬在吊带里的左手,五指死死抠进了自己臂膀上的绷带布料深处,崭新的白色绷带瞬间被染红一小片!
那只肿得吓人、缠着加压绷带的右手臂,痉挛般抖动着,紧握成拳抵着玻璃门,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清晰的嘎吱声!
无声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卷碎了这个男人最后一丝伪装的强硬。
这个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
这个此刻,被女儿一张印着卡通草莓和歪扭“10分”的彩色小纸片……
彻底击溃。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冰凉的玻璃门内侧,那张小小的、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的卡片。
走廊尽头一间专设的安保监控室内。
巨大的拼接监控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各个病房及重要区域的实时画面。
居中那面最大的屏幕上,正是ICU玻璃门外那令人窒息的一幕——顾厉琛屈膝跪倒在门前,额头死死抵着玻璃门,肩膀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起伏。
画面微微移动,聚焦到玻璃门内侧——那张贴在门内上、在ICU柔和的顶灯下显得有些模糊幼稚的草莓贴纸卡片。
镜头拉近。
卡片上手工画的歪扭字迹——“10分”。
旁边用更细的蜡笔,小心翼翼地添上了两个字:“分分”。
角落里,另一个小屏幕无声地亮着。
屏幕里显示的是一份文件扫描件的局部放大。
标题醒目:《DNA亲权鉴定报告》。
鉴定人:糖豆。
鉴定人:顾厉琛。
结果:
“累计非父排除率(CPI)为 1.000,
结论:确认亲子关系。
支持生物亲缘关系成立。“
屏幕幽幽的光线照亮下方另一份财务文件的阴影区域。
那是一份顾氏集团核心账户的自动强制扣款回执。
扣除账户:总裁私人账户(冻结账户)。
扣除金额:RMB 80,000,000.00
(因债务担保义务触发紧急清偿程序)
……
付款成功。
……
……
扣款账户:裴铮(指定托管账户)
屏幕冷光下,监控摄像头清晰地记录着那张静静贴在ICU玻璃门内侧的草莓卡片,卡片旁,一个被放大到足以看清笔触的箭头,指向卡片下方那一长串冰冷刺目的监控数字——80,000,000.00。
几个零的倒影,清晰地落在卡片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蜡笔小字上——10分。
监控镜头无声地推进,最终定格。
画面里只剩下那张彩色卡片,和卡片角落里,那个如同孩童涂鸦般稚拙的蜡笔小字:
“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