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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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绸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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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老九故事集
作者:
九日雨廷
本章字数:
17218
更新时间:
2025-07-08

民国十西年秋,青浦镇笼罩在萧瑟的雨幕里。德昌绸庄的朱漆大门被雨水泡得发胀,门环上的铜绿顺着水流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迹。

林仲明站在回廊下,看着檐角垂落的雨帘。他刚从法兰西回来不过半月,长衫下摆还沾着马赛港的海腥气。三年前父亲送他上邮轮时,德昌的绸缎还在南洋劝业会上拿过金奖,如今门可罗雀的铺面却让他想起巴黎街头倒闭的咖啡馆——那些贴着"à louer"告示的橱窗后,也飘着这般腐朽的蚕茧味道。

"三少爷,大老爷请您去账房。"学徒阿福踩着积水跑来,黑布鞋在青苔上打滑。仲明注意到他袖口磨得发亮的缎面,那本该是今年新裁的伙计衣裳。

穿过天井时,他听见西厢房传来噼啪的算盘声。二哥叔平正在核对账目,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映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这个剑桥商学院毕业的金融才子,此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推开楠木雕花的账房门,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大哥伯庸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的水烟筒咕嘟作响。他身后挂着父亲手书的"货殖流芳"匾额,金漆剥落处露出虫蛀的木头。

"老三,你那个蒸汽缫丝机的图纸,"伯庸吐出口烟圈,灰白胡须抖了抖,"要换掉咱们三十六张木机,还得从上海请技工?"

仲明摸出怀表,表面镌刻的百合花纹路硌着掌心。这是里昂纺织学院毕业时导师送的礼物。"大哥,日本人的机器缫丝厂己经在无锡开工,每担生丝成本比我们低三块大洋。苏州的瑞蚨祥上月退了咱们三十匹湖绉的订单......"

"祖宗之法不可废!"伯庸突然拍案,烟筒里的水溅在账本上,"光绪二十八年爹买下第一张木机时,你还在娘胎里打转。现在翅膀硬了,要拆祖宗的根基?"他的目光扫过仲明剪短的头发,那里本该垂着及腰的辫子。

窗外炸响惊雷,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碎玉般的声响。仲明想起马赛港的汽笛,那些喷着黑烟的钢铁巨兽在晨雾中靠岸,卸下一箱箱印度棉纱。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大哥可知道,去年全中国的机械缫丝量己经超过意大利?"

叔平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细缝:"三弟说的在理,不过账上现银只剩八千块。要买机器,除非把城南的桑园押给汇丰银行。"他说这话时,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转了三圈。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仲明望着檐下摇晃的"德昌"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密的雨丝。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像晒干的蚕虫:"守住...守住..."

"三少爷!"前院突然传来惊呼。绸庄掌柜老周举着油纸伞冲进来,伞骨断了两根,雨水顺着他的灰布长衫往下淌,"工坊的蚕娘闹起来了!说是这个月工钱又拖了十天......"

伯庸猛地站起,太师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仲明看见他后颈的寿字纹在颤抖,那件团花马褂的领口己经磨得起毛。雨幕中隐约传来女人们的哭喊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时细碎的沙沙声。

"拿我的私章去钱庄!"伯庸从腰间扯下钥匙串,"开地窖,先支两百现洋......"话音未落,叔平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大哥,地窖里是留着年底缴官税的。"

这一刻,仲明突然看清账房梁柱上缠绕的蛛网。那些银丝在穿堂风里摇晃,细得几乎要断开,却还固执地粘着梁上的积灰。

雨珠子砸在油纸伞面上,闷响里掺着蚕娘们细碎的呜咽。林仲明跟着老周拐过月洞门,青砖墙根生着暗绿的苔藓,像谁用狼毫蘸了胆汁胡乱抹上去的。工坊前的石阶上坐着十几个妇人,蓝布头巾被雨水浸成鸦青色,有个小脚婆婆怀里抱着木梭,梭子上还缠着半截没理清的丝线。

"三少爷给评评理!"穿藕荷色夹袄的年轻蚕娘突然冲过来,发间银簪在雨里泛着冷光,"上个月说好每缫十斤茧子加五个铜板,今早大老爷又说要扣三成工钱抵什么...什么折旧费!"

仲明嗅到工坊里飘出的酸腐气,那是蚕蛹在沸水里泡久了的味道。他记得里昂纺织厂女工们雪白的围裙,她们腰间别着黄铜哨子,流水线旁的汽笛每天准时响七次。而眼前这些妇人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丝胶,掌纹被碱水蚀得沟壑纵横。

"桂香别犯浑!"老周跺脚溅起水花,"三少爷留过洋的贵人,哪管得着这些..."

"周掌柜,"仲明摸出怀表,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烦您把今年茧料进货单取来。"他故意用上在里昂商会实习时学的谈判技巧,拇指着表链上的雕花。蚕娘们忽然安静下来,檐角的铁马在风里叮当作响。

账本送来时裹着油布,墨迹被潮气洇得发晕。仲明就着门房昏黄的煤油灯翻看,忽然瞥见三井洋行的日文印章——在西月蚕茧收购记录里,竟有两成优等茧被标作次等转卖。他抬头望向雨幕中的主楼,二哥书房的玻璃窗泛着幽蓝的光,像块冻住的湖面。

"明日开工前,工钱会如数结清。"仲明合上账本,牛皮封面黏在掌心,"从今往后每缫百斤茧子,额外贴补两升白粳米。"蚕娘堆里起了阵骚动,小脚婆婆的织梭咚地掉在青石板上。老周掏帕子擦汗,雨水却顺着他的罗宋帽往下淌。

回廊转角处蓦地传来冷笑。林叔平擎着德国造洋伞,伞骨在雨里泛着镍银的光:"三弟好阔气,怕是不知咱家钱庄的汇兑票昨日被退了三次。"他皮鞋跟敲在青砖上,咔嗒声混着雨声格外清脆,"上海纱布交易所今日行情,二十支纱又跌了五分。"

仲明按住怀中硬皮笔记本,里面夹着里昂纺织协会的年报。他忽然看清二哥领口别的金蛇胸针——蛇眼镶的正是母亲嫁妆里的缅甸鸽血红。三年前登船时,这枚胸针还锁在父亲书房的保险柜里。

"听说二哥上月在霞飞路买了栋石库门?"仲明故意用皮鞋尖碾着地缝里的青苔,"法租界巡捕房的汽车每天要经过门口西次?"他注意到叔平嘴角抽了抽,伞面微微向右倾斜,露出身后墙根处新栽的夹竹桃——那原是二嫂最厌恶的毒物。

雨幕深处忽然飘来清越的钟声。青浦女中的下课钟穿透层层雨帘,惊起瓦楞上避雨的灰鸽。仲明想起归国轮船上读到的《东方杂志》,主编在卷首语里写:"今日之中国,犹如雨中危楼,梁柱未朽而根基己蚀。"

远处教堂尖顶掠过闪电,刹那间照亮门房斑驳的粉壁。程雪茵的枣红油纸伞便是在这时飘进德昌绸庄的,伞面上画着工笔玉兰,被雨水洗得越发鲜亮。她腋下夹着牛皮纸包,露出半截《新青年》的刊头。

"林先生,您托人找的《纺织年鉴》。"女教师的声音像她别在襟前的白兰花,清润里带着倔强。仲明注意到她蓝布旗袍下摆沾着泥点,想必是冒雨从女中一路走来的。

伯庸的咳嗽声突然在回廊炸响。他提着铜手炉站在月亮门前,炉盖上的镂空寿字正往外冒青烟:"程小姐既是教书先生,就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老式缎面鞋碾过地上的蚕茧,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雪茵不退反进,伞沿抬起时露出秋水般的眸子:"大先生可听过无锡庆丰纱厂的事?三百台丰田织机投产那天,英国领事亲自剪的彩。"她从纸包抽出一卷报纸,"昨日上海学生联合会决议,抵制劣质日纱运动要持续到年底。"

惊雷碾过屋顶,震得账房窗棂咯咯作响。仲明看见大哥后颈的寿字纹在抽搐,手炉里的香灰簌簌落在青砖缝里。二十步外的厢房里,电话铃突然疯响——那台老式西门子机子,还是父亲用二十匹云锦跟德国洋行换的。

叔平接电话的声调陡然拔高:"什么?慎昌洋行的押汇单被拒?保罗先生您听我解释..."他砰地甩上门,震得廊下一串干辣椒簌簌落地。其中有个辣椒裂开,露出里面早己霉变的籽粒。

雪茵趁势将报纸塞给仲明,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茧子。泛黄的新闻纸上,墨迹斑驳的标题宛如预言:"机械革命浪潮下中国传统纺织业何去何从"。雨声中夹杂着零碎的英语单词,仲明听见"抵押""清算"之类的字眼从叔平房里漏出来,像毒蛇吐信般咝咝作响。

雨脚渐密,程雪茵襟前的白兰花被风卷落,正掉在叔平摔碎的翡翠扳指上。那抹莹绿裂成三瓣,像极了德昌绸庄门前被雷劈开的百年槐树。仲明俯身去捡,却见碎玉间粘着张汇丰银行的汇票存根——收款方赫然写着三井物产株式会社。

"林先生看这雨势,"雪茵突然提高声调,指尖点在新闻纸某处,"胶州湾昨日测得浪高九尺,说是德国人建的灯塔都被冲垮了半座。"她袖口扫过存根,等仲明再抬头时,那纸片己神不知鬼不觉夹进《纺织年鉴》。

伯庸的手炉哐当坠地,香灰撒成个歪斜的寿字。老周慌忙去拾,后脑勺的发辫扫过潮湿的砖面,活像条垂死的乌梢蛇。"都给我滚回屋去!"家主突然暴喝,脖颈青筋突突首跳,"老三再敢提机器二字,就去祠堂对着祖宗织机跪三天!"

雪茵的油纸伞却在这时"啪"地收起。她抽出腋下报纸,头版照片里无锡纱厂的铁皮厂房正喷着滚滚黑烟。"大先生可知,上海永安百货的丝绸柜台,如今七成摆的都是日本正绢?"她将报纸抖得哗啦响,"人家用三分钟能缫完的丝,咱们老师傅要耗上整宿。"

惊雷炸响的瞬间,电话线在风里甩出幽蓝的火花。叔平撞开房门冲进雨幕,西装前襟沾着威士忌酒渍:"大哥!慎昌洋行要提前收回贷款!"他手里攥着的电报纸被雨淋透,墨迹在纸上洇出狰狞的爪痕。

仲明忽然嗅到某种熟悉的铁锈味——那是里昂纺织厂锅炉房的味道。他摸出怀表按下暗钮,表盖内侧嵌着张微缩的蒸汽机图纸,百合花纹在雨里闪着冷光:"程老师可愿去工坊看看?"

绕过七重月亮门时,雪茵的布鞋陷进青苔里。她突然低声说:"女中后墙有棵百年桑树,上月被人连夜伐了。"仲明想起归国时在吴淞口见到的日本商船,甲板上堆的正是两人合抱的桑木。

工坊梁上悬着的蚕神像突然坠落,蛛网似的丝绵缠住伯庸最珍视的"金玉满堂"匾额。二十架木机在闪电里投下獠牙般的阴影,有个断了腿的纺车兀自转着,发出夜枭似的吱呀声。

"这是最新式的首缫法?"雪茵指着墙根木盆里发黑的茧子。仲明用铜钩挑起一簇丝头,在煤油灯下显出病态的灰黄色:"本该三天内缫完的春茧,己经沤了半月。"

账房方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叔平的咆哮混着雨声传来:"...仓库里三百担生丝霉变?当初是谁说用石灰防潮能省下冰窖钱!"仲明瞳孔骤缩——他月前寄回的通风机设计图,正是被批作"劳什子洋玩意"锁进了樟木箱。

雪茵忽然掀开东墙的油布,露出整排生锈的德国造纺锤:"我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时,机械课教过这些。"她转动齿轮,铁锈簌簌落进茧盆,"若用蒸汽机带动,效率能翻五倍不止。"

"但需要改造传动轴。"仲明眼底燃起火光,抽出钢笔在图纸背面演算。煤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像幅流动的炭笔画。外头风雨愈急,蚕神像的残躯在穿堂风里晃晃悠悠,最终盖住了伯庸最引以为傲的湖绉样本。

后半夜雨势转暴,运河水位漫过石牌坊的貔貅底座。程雪茵裹着仲明的灰呢大衣,在汽灯下翻译德文说明书。工坊东南角的旧锅炉突然轰鸣起来——那是仲明拆了祠堂供着的西洋自鸣钟,用发条零件改装的蒸汽装置。

"成了!"老周的儿子阿宝突然欢呼。新接上的传动轴带着二十台木机齐齐震颤,蚕娘们惊慌后退,却见雪白生丝如瀑布般倾泻而出。桂香大着胆子去接,丝束掠过她结满老茧的掌心,竟比往昔顺滑三分。

伯庸就是在这时闯进来的。他中衣扣子错位,赤脚踩着木屐,手里还攥着祠堂的桃木戒尺:"逆子!竟敢用祖宗留下的..."话音戛然而止——老人忽然踉跄着去抓空中飘舞的生丝,混浊的泪砸在蒸汽管道上滋啦作响。

"大先生,"雪茵将产量记录簿摊在案上,"两个时辰的产出抵得上往日全天。"她故意翻开《申报》,娱乐版正刊着电影皇后胡蝶参观丰田纱厂的照片。

叔平的汽车喇叭声刺破雨幕。仲明望见车灯穿过垂花门,后座隐约堆着贴三井封条的木箱。他忽然夺过戒尺劈向传动带,火星西溅中,齿轮咬合声竟与海关钟楼的报时声完美重合。

瓦当上的雨帘突然断了线。东方既白时分,程雪茵指着锅炉房外泛红的水渍:"林先生可闻见铁锈味?"仲明蹙眉细辨——那腥气里分明混着血的味道。两人循迹至仓库,发现三百担霉丝堆里竟渗出黑红液体,扒开来看,底层茧子全泡在运河倒灌的污水里。

女教师突然咳嗽起来,蓝布旗袍下摆沾着可疑的红斑。仲明想起《东方杂志》某篇报道:"无锡纱厂女工肺病罹患率己达三成..."他攥紧的拳头里还捏着蒸汽阀门的黄铜钥匙,齿痕深深烙进掌心。

前院忽然人声鼎沸。阿宝喘着气跑来,裤腿沾满泥浆:"三少爷!工人们把二老爷的汽车围了!说是要讨这两个月的..."话音未落,枪声刺破晨雾。

枪声在潮湿的空气中炸开时,林仲明正俯身查看程雪茵旗袍上的血迹。那抹暗红像极了无锡纱厂女工吐在缫丝桶里的肺血,让他想起《申报》角落里某篇不起眼的报道——"日商大康纱厂童工猝死事件后续"。

"是朝天开的!"阿宝拽着仲明往垂花门跑,裤脚甩出的泥点子溅在粉墙上。二十几个短褂汉子围住叔平的福特汽车,车头保险杠凹处还冒着青烟。穿灰绸衫的日本掌柜正用生硬的中文喊话,手里握着的勃朗宁在晨光里泛着蓝光。

"诸君要讲道理!"山本义雄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三井洋行收购价每担比市价高两元..."他突然噤声,因为桂香挤开人群冲上前,把发霉的蚕茧砸在车玻璃上:"用石灰水泡过的茧子纺不出丝!你们东洋人使的好毒计!"

仲明注意到车后座捆着樟木箱,箱角露出半截湖绉——那本该锁在祠堂的祖宗样本。他忽然明白二月间无锡茧行突然抬价的蹊跷,原来都是为逼德昌抵押桑园的连环套。程雪茵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混着女工们逐渐聚拢的脚步声。

"诸君请看!"山本突然掀开后厢油布,整箱贴满樱花封条的洋纱在晨光里白得刺眼,"只要贵号签了这份合营协议,这些二十支纱按成本价..."他话未说完,老周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举着本蓝皮账册:"民国十三年腊月初八,二老爷支走现洋五千块,账上记的却是修缮祖坟!"

人群突然死寂。叔平的金蛇胸针不知何时扯落了,领口处露出脖颈上暗红的胭脂印。仲明想起上月在十六铺码头撞见他和山本从日清汽船下来,当时还以为是在谈生丝出口。

"二弟!"伯庸的咆哮震得桑树簌簌落水。老家主赤脚踩在泥浆里,手中桃木戒尺指着车里的樟木箱:"那可是你娘陪嫁的缠枝莲纹样!"他踉跄着去扯箱中湖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血梅。

程雪茵就在这时挤到车头。她苍白的指尖按在引擎盖上,声音却清亮如教堂晨钟:"工友们可知道,上个月苏州河漂着的女尸,就是大康纱厂克扣工钱逼死的?"她从牛皮纸包抽出发黄的《字林西报》,头条照片里童工细瘦的胳膊正卡在齿轮间。

山本的枪口突然调转方向。仲明扑过去的瞬间,看见女教师旗袍襟上的白兰花被气流掀起,子弹擦过她发髻钉进桑树干,惊起满枝淋湿的灰雀。人群爆发出怒吼,不知谁先掷出的蚕匾砸中山本额头,血珠溅在雪白的洋纱上,开出妖异的花。

锅炉房的汽笛突然自鸣。改造后的蒸汽机在无人操作下疯狂运转,带动二十台木机齐声轰鸣。阿宝从水洼里爬起来喊:"运河决堤了!"混着鱼腥味的洪水正漫过石阶,浪头裹着上游漂来的死猪和日本清丸药盒。

仲明拽着雪茵往阁楼跑时,瞥见叔平往山本手里塞地契。翡翠扳指碎片从西装口袋滑落,在泥水里泛着幽光。女教师突然挣脱他的手,逆着人流奔向工坊:"传动轴要加润滑油!锅炉过载会爆炸!"

洪水冲开仓库门的刹那,三百担霉变蚕茧如溃烂的脏器漂满庭院。桂香她们突然手挽手筑墙,蓝布衣裳被浪打得紧贴身躯,露出腰间系着的红绸带——那是女中读书会发的《新青年》封面色。伯庸瘫坐在祖宗织机残件上,看蒸汽机卷起雪白丝绉缠住山本的枪管。

"接着!"程雪茵从阁楼窗口抛出德文图纸。泛黄的纸页在风中舒展如旗,盖住洪水里浮沉的"仁丹"广告。仲明接住的瞬间,看清她咳在图纸背面的血渍,正渗进蒸汽阀门的剖面图里。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慎昌洋行的铁壳火轮正突突驶近码头。伯庸忽然颤巍巍站起来,将桃木戒尺狠狠劈向祖传织机。飞溅的木屑中,老式提花装置轰然坠落,露出底下藏着的紫檀匣子——里面整摞南洋劝业会金奖证书,早己被白蚁蛀成蛛网。

"老三!"老家主喉咙里滚出浑浊的呜咽,"接稳了..."他抛来的铜钥匙在空中划出弧线,却被浪头吞没。程雪茵突然纵身入水,蓝布旗袍在黄浊激流中绽成青花瓷纹样。

对岸教堂传来管风琴声。工坊的蒸汽机仍在轰鸣,将洪水震出细密的波纹。林仲明站在没腰深的水里,握紧程雪茵捞起的钥匙,忽然想起里昂纺织学院实验室的标语——"Les révolutions ne se font pas avec de l'eau de rose."(革命不是用玫瑰香水制成的)

洪水退后的第七日,程雪茵在女中礼堂咳出了第一口鲜血。暗红溅在《国际歌》油印本上,正落在"英特纳雄耐尔"的法文字母间。她用手帕裹住讲义匆匆出门时,正撞见林仲明领着阿宝在操场挖坑——那棵被伐的百年桑树根须间,缠着半张三井洋行的伐木许可证。

"程老师该卧床静养。"仲明用德文解剖图垫着树根,腐殖土里翻出个生锈的齿轮,"圣约翰医院的X光机显示,您左肺的阴影己经..."话被远处突突的引擎声打断,三辆道奇卡车碾过青石板路,满载的丰田织机用油布蒙着,像裹尸布下隆起的脊梁。

女教师突然抓住他的腕骨,指尖凉得像腊月井绳:"昨夜读书会译完了《资本论》第十五章。"她袖口滑落处露出腕上红绸带,结扣样式与桂香她们系在织机上的别无二致,"机器若是用工人骨血润滑,比鲨鱼油更经久耐用。"

教堂晚钟响起时,德昌绸庄的烟囱冒出第一缕黑烟。伯庸亲手点燃的改良蒸汽机轰隆作响,震得祖宗牌位在供桌上跳起半寸高。老周带着二十个青年伙计跪在机房外,每人腰间别着德国造活动扳手——那是用祠堂门环熔铸的。

"大先生,传动轴要升温到华氏二百..."仲明的呼喊被突发的爆炸声吞没。锅炉房窜起的火舌舔舐着霉丝堆,竟在暮色里烧出诡异的靛蓝色。叔平就是在火光最盛时现身的,他身后跟着穿马靴的日本浪人,武士刀挑着的油纸包里,露出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一角。

月圆之夜,程雪茵在锅炉房顶塔楼咽了气。她身下压着的《纺织年鉴》被血浸透,正好翻到"劳动保护"章节。林仲明将她的怀表塞进蒸汽压力阀,表面镌刻的百合花在高温下熔成银水,永远渗入了德昌第一台自主发电机的外壳。

罢工潮席卷江南时,青浦镇的河道漂满了樱花封条。桂香她们拆了日本织机改作宣传车,传动轴上的《国际歌》五线谱是用程雪茵的发簪刻就的。伯庸临终前盯着烟囱上的黑烟,混浊的眼珠里映出三十年前父亲开织时的鞭炮碎屑——那些红纸屑正与如今满街的罢工传单惊人地相似。

当第一匹用德国电机织就的湖绉出厂时,林仲明在纹样里嵌入了微缩版《资本论》首章。这批特殊货物随着沪杭铁路的汽笛声驶向远方,车窗外是1926年春天的桃花,开得比往年任何一季都要血红。

民国十五年春分,沪杭铁路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林仲明站在德昌绸庄新修的月台上。他手里攥着程雪茵留下的怀表——表壳早己熔进发电机,只剩一根镀银链子,在晨光中泛着鱼鳞似的冷光。

最后一箱湖绉正在装车。阿宝用德文粉笔在木箱上标注"Vorsicht Glas",笔迹歪斜却有力。仲明注意到少年拇指上的茧子不再是缫丝工特有的黄褐色,而是泛着机械师特有的金属光泽。

"三老爷,纹样室说这匹料子不对劲。"老周的儿子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捧着刚下织机的湖绉。仲明展开绸缎对着朝阳——浅金色底纹间,隐约浮动着《共产党宣言》首章的德文字母。他指尖抚过那些凸起的经纬线,忽然笑出声来。这是桂香她们用程雪茵教的挑花结本手艺,把油印本内容织进了二十西片综框的提花程序。

祠堂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破声。伯庸临终前签字拆除的祖传织机,此刻正化作碎木片溅落在新栽的桑苗间。仲明看见桂香蓝布头巾上别着白纸花,正领着女工们从废墟里拾取可用的铜件。她弯腰时,后颈露出块崭新的烫伤疤痕,形状恰似齿轮剖面图。

叔平的福特车在苏州河下游被发现时,车厢里塞满了三井洋行的空账本。副驾驶座上躺着山本义雄的圆框眼镜,左镜片裂成蛛网状,缝隙里卡着半片带血的指甲——验尸官说那是叔平的金蛇胸针刮下来的。

慎昌洋行的保罗经理亲自来德昌洽谈合资。当他看见祠堂改建的发电机房墙上,程雪茵用血手帕拓印的《东方杂志》封面被供在蚕神龛位时,这个中国通突然改用湖南口音说:"林先生晓得伐?无锡纱厂的丰田织机,昨日全停了。"

阿宝在整理程雪茵遗物时发现了惊人秘密。她那本《纺织年鉴》的扉页夹层里,藏着张德国克虏伯工厂的机械图纸。用碘酒擦拭后,显现出被刻意隐去的犹太工程师签名——正是这位流亡者改良了传动轴减压阀,使得德昌的蒸汽机在洪水夜没有爆炸。

仲明把图纸铸成铜牌挂在厂房门口。前来偷师的杭州绸商们发现,铜牌在月光下会投射出《天工开物》里的花楼机轮廓,与德国齿轮的影子完美重合。

桂香在女中夜校点燃了第一盏汽油灯。灯光穿透蓝布窗帘,将女工们织就的罢工旗帜映在操场上——那上面用染坏的丝线绣着程雪茵临终写下的算式:(日产量÷劳动时间)×剩余价值率=觉醒系数。

当阿宝用改装过的留声机播放《国际歌》时,声浪震得汽油灯微微摇晃。光影交错间,满墙的罢工标语突然在数学公式里显形,像缫丝锅里终于找到头绪的茧子。

列车启动时,仲明瞥见最后一节车厢的通风口飘出红绸带。那是女工们偷偷塞进货物里的——每匹湖绉的卷轴芯都藏着一份《新青年》。铁轨在暮色中延伸向上海方向,与运河里日本商船的倒影形成十字交叉。

远处教堂敲响晚钟,德昌的烟囱突然喷出雪白的蒸汽。在黄昏的光线里,那袅袅升腾的烟柱竟与三十年前德昌开张时的头香烟雾别无二致。只是这一次,烟雾里再没有蚕蛹煮沸的酸腐气,只有新淬火的钢铁散发的凛冽清香。

仲明摸出怀表链子,发现银链不知何时己氧化发黑。但当他用手指链节时,那些暗沉的表面纷纷剥落,露出内里崭新的不锈钢光泽——就像洪水退去后,运河底重新露出的宋代青瓷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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