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钱’。”
林阳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铺内沉闷的空气。
“老法做的古钱。土黄糙纸的那种,边儿不齐整的,印着老式铜钱纹”
“听主顾说,还有些别的什么图案。”
老纸头手中的画笔微微顿住。
笔尖悬停在那僵硬的“笑容”上方,一滴浓稠到接近发黑的暗红颜料缓缓凝聚在毫尖,在昏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
老纸头没有回头,沉默了几息。时间像是被这粘稠的空气拖长了。
那砂砾般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困惑道:“老钱?谁还烧这个?都兴手机电脑,大别墅,小汽车,那才叫排场。这年头,下头也爱赶时髦,谁要这没人要的老物件?搁我这,早就是占地方的破烂。”
语气里弥漫着一种手艺被时代洪流彻底淹没的萧索。
“老板家…有个过世的老太爷,念旧。”
林阳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跑腿事务,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对“老板家特殊要求”的无辜茫然。
“讲究老礼儿,托梦点名要这种老式钱。说新式的花里胡哨轻飘飘没分量,下头不收,用着心里不踏实。另外老板工钱给得足,有多少要多少。”
林阳刻意强调“工钱足”和“有多少要多少”,将一个只关心眼前跑腿收益、对所谓规矩茫然无知的底层青年形象描摹得清晰可信。
林阳的目光似乎下意识地扫过墙角那堆混杂着废弃纸屑、断裂竹篾和不明污迹的“垃圾堆”,但视线停留的时间极短,迅速落回老纸头佝偻的背上,像是单纯对环境不适的本能打量。
“有多少要多少?”
老纸头终于缓慢费劲地转过身,如同锈蚀的机括勉强启动。
一张枯槁如同被反复揉搓风干千年的橘皮脸,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中。
深邃的皱纹如同峡谷沟壑,几乎吞噬了五官。浑浊的眼珠像是蒙尘的玻璃弹子,在深陷的眼眶迟缓地转动,上下端详着林阳。
眼神里有探究,对“老物件”竟然还有人记得的难以置信,但最多的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倦怠与麻木。
“小伙子,这玩意儿…放着招灰招潮。年轻人,谁还碰这个?”
老纸头叹了口气,声音裹挟着手艺失传的悲凉。“我那丫头,唉。”
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微弱的波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但瞬间又沉入更深的沉寂,只剩下一抹难以言说沉甸甸的牵挂。
他摇摇头,枯槁的脸艰难地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仿佛觉得和这个为工钱奔忙的小伙子说这些毫无必要。
“放着也是发霉,既然还有人惦记这老东西,还有人肯要……”
老纸头嗓音低如蚊呐,几乎被油灯“噼啪”的轻响盖过,像是对自己低语,又似在告别一段彻底尘封的过往。
他佝偻着腰极其艰难地站起,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颤巍巍地挪向角落那堆杂物,动作笨拙迟缓,没有任何神秘色彩,就是个被时光和孤独彻底压垮的老人。
“都拿走吧。留着也是占地方,看着...心里闹。”
老纸头在那堆灰扑扑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废弃物堆里笨拙地摸索,枯瘦的手背青筋如老藤虬结。
灰尘被搅起在昏黄光柱里飞舞。最终,他拖出一个物件——
一个肮脏不堪布满裂纹和污渍的粗陶罐子,罐口用一块同样油污乌黑的破布紧紧塞着。拔掉那布塞时,发出沉闷的“啵”一声。
一股浓郁的气味溢散开来,那是某种融合了积年陈灰特殊植物浆料发酵的气息,以及一种深埋地下经年,阴湿沉重的土腥气,从罐口弥漫开瞬间压盖过店铺原有的气味。
老纸头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地探进那罐口里。他在里面掏摸了许久,手臂几乎完全没入,罐子里传出纸张相互摩擦的窸窣声响。昏黄摇曳的光线下,老纸头佝偻的身影与那粗陋的陶罐,构成一幅悲怆孤寂的画面。
林阳站在原地,表情犹如古井深潭般凝固。然而,胸腔内心脏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带着血液冲刷着高度紧绷的神经。
感知像最敏锐的蛛网,早己悄然铺开。覆盖着店铺的每一寸空间。
林阳捕捉着空气每一丝细微的流转,警惕着阴影任何不自然的蠕动,特别是老纸头每一个琐碎动作的细节和罐子里的每一点声响。他必须确认,眼前这个垂垂老朽,真的只是一个懂点古法、守着祖传微末手艺、与灵异全无瓜葛的普通手艺人。
同时,冷静地预演——罐子里会是什么?
拿到后如何以最快并且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撤离?怀里的旧布能否隔绝预料中的那股阴冷?
终于,老纸头缓慢小心地将手从罐子里抽了出来。仿佛在看打捞什么易碎的遗物。
他的枯指间紧紧捏着的,是一叠厚厚的纸张。
纸,是那种粗糙、厚重、带着明显毛刺边缘的土黄色草纸,颜色暗沉发褐,仿佛被无数个雨季浸泡、又被陈年香火反复熏染。
纸面遍布着凹凸不平的颗粒和的植物纤维,摸上去是一种滞涩拉手的糙韧感。
边缘不是裁切的,而是被硬生生撕扯开般,参差毛糙带着原始粗粝的生硬。
而纸面上,用一种浓稠到仿佛干涸污血般的暗红,描绘着扭曲诡异,完全无法辨识的符号和图案。
它们密密麻麻地遍布纸面,如同无数纠缠扭曲的细小蠕虫,又似一张张抽象而痛苦的鬼脸,彼此堆叠缠绕,构成令人眼晕的诡异纹路。
仔细分辨,只能在某些巨大线条扭曲的间隙,看到一点模糊断续、如同稚童涂鸦般的变形字样:“1元”、“三元”、“七元”……
其中夹杂着几张更大,印迹更深沉,模糊可见“十元”字样。整张纸都透着一股源自古老丧仪的气息。
这叠纸的厚度,远超林阳的预期。
它们被老纸头枯瘦的手牢牢攥着,边缘因岁月而微翘,目测至少有两指并拢那么厚的一叠,大约有三十沓左右这样的纸钱被粗糙的牛皮纸简单包裹着,捆着粗纸绳堆在罐底,但林阳此时只能看到老纸头拿出的第一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