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或者说马利克·华盛顿,把自己摔进那张大得离谱的床里。身体陷下去,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弹性温柔地托住。不像他城中村出租屋里那张硬板床,翻身时能听见朽木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下是某种滑得像水、凉得像初春溪流的布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点毛糙的阻力都感觉不到。他以前只在商场橱窗里见过这种玩意儿,标签上的价格能抵他半个月的命。
埃及棉?他脑子里冒出个模糊的词,大概是刚才签收宿舍用品时听那个态度恭敬得不像话的宿管提过一嘴。管它呢。舒服就行。
天花板很高,吊灯造型简洁,光线柔和得如同融化的奶油。空气里没有城中村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隔壁廉价香水、楼下潲水桶和永远晾不干的衣服的霉味,只有一种干燥的、洁净的、近乎虚无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肺叶都好像被熨平了。
空调无声地吐着凉风,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温度。老王闭上眼,试图放空。可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台高速搅拌机。
那间出租屋。顶楼加盖的铁皮房。夏天像个蒸笼,汗水能把竹席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风扇吹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冬天,寒风从铁皮接缝处像刀子一样刮进来,裹着两层旧棉被都冻得骨头缝发颤。墙壁上洇着大片大片雨水泡烂又干涸的霉斑,像一张张扭曲的鬼脸。厕所是公用的,永远湿滑,永远飘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和陈年尿臊混合的怪味。水龙头滴滴答答,像在计算他流逝的生命。
他翻了个身,脸埋进那冰凉丝滑的枕头里。这枕头,比他以前那床最厚的棉被还软乎。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委屈和怨恨,像发酵过度的劣质酒精,猛地冲上鼻腔,酸得他眼眶发热。
真他妈后悔啊!
后悔没早点……没早点找到这条路!没早点变成这个“马利克”!这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又带着剧毒,舔舐着他混乱的神经。送外卖?跑单?在赵扒皮那种人面前装孙子?在顾客的差评和平台的罚款里苟延残喘?为了省一块钱公交费顶着烈日走三站地?为了几毛钱的配送费跟保安点头哈腰?
蠢!蠢透了!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带起一阵风。床垫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回弹声。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实木地板温润的触感从脚心传来。几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高大,健硕,像一尊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雕像。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肌轮廓在宽松的丝质睡衣下若隐若现,手臂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老王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手臂肌肉,镜中人那的肱二头肌立刻隆起一个充满野性力量的弧度。这具身体,蕴藏着他过去西十年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近乎原始的生命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深刻的脸部轮廓,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皮肤是深沉的古铜色,在顶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陌生。却又实实在在地属于他。
老王咧开嘴,对着镜子里的“马利克”无声地笑了笑。镜子里的人也回以同样弧度、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深色皮肤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他转身走进浴室。浴室宽敞得能跳舞,干湿分离,光洁的瓷砖反射着顶灯的光,亮得晃眼。巨大的镜柜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老王拉开镜柜门,里面琳琅满目。全是外文标签的瓶瓶罐罐,包装精致得像艺术品。他随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磨砂瓶,看不懂上面的英文,但瓶身上那个简约的银色logo透着一股昂贵的气息。
拧开盖子,一股清冽又带着点木质的淡香飘散出来。老王挤出一大坨乳白色的膏体,粘稠细腻,带着凉意。他胡乱地抹在脸上,那触感滑腻得不像话。
“妈的,”他含糊地骂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带着回响,纯正的中文,“以前用块肥皂洗脸都他妈算奢侈了。”
冰凉的水流冲击在脸上,昂贵的泡沫被冲走。老王抬起头,水珠顺着他深刻的五官轮廓往下淌。他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属于黑人留学生的脸,眼神复杂。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固,像烧红的铁块被投入冰水后瞬间淬火定型的硬壳。
他扯过旁边挂着的厚实柔软的毛巾,那吸水性强得惊人,只擦了两下,脸上的水渍就消失无踪。毛巾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贴在皮肤上舒服极了。
走出浴室,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不是他那部屏幕碎裂、边缘被油污浸得发黄发黏的旧手机。这是一部崭新的、线条流畅的智能机,屏幕漆黑如镜面。
几乎是同时,两部手机都震动了一下。
老王先拿起那部新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短信通知简洁地躺在锁屏界面:
【中国商业银行】您尾号1234账户05月16日22:15汇款入账人民币50,000.00元,可用余额103,217.86元。附言:燕京理工国际学生奖学金(月度津贴)。
“十万了……”老王低声念道,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那串零。那串数字像是有魔力,吸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十万块。他以前要跑多少单?要熬多少个通宵?要挨多少骂?要省吃俭用多少年?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个数。而现在,它就这么轻飘飘地躺在账户里,像一个理所当然的馈赠。
他放下新手机,目光转向旁边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裂痕里还嵌着一点难以清洗的油污。屏幕也亮着,一条推送信息:
【骑手众盟平台】王伟国(工号:7788),您于05月16日20:48配送的订单#GH20240516-KM789(地址:光华大厦A座后门)因配送严重超时(超时32分钟)且餐品撒漏,客户给予差评。依据平台规则,扣款200元。本月累计扣款:¥2,356.00。请规范服务!
光华大厦A座后门。
老王盯着那几个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像淬了毒的针尖。那个迷宫一样的鬼地方!那个让他无数次在里面绕晕头、被保安驱赶、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的陷阱!那个地方,就是今天在医院里,赵扒皮咆哮着骂手下蠢货、骂被“废物留学生”抢了肥单的地方!
扣款200元。
屏幕碎裂的纹路扭曲了那行冰冷的文字,却扭曲不了那数字背后代表的、他曾经熟悉得刻骨铭心的绝望和屈辱。一个差评,一次超时,就能轻易抹掉他顶着烈日或寒风奔波几十公里换来的血汗钱。
老王盯着那部旧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深棕色的瞳孔里,跳跃着,像两点冰冷的鬼火。镜子里那个健硕的黑人留学生,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扯起。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牵动着脸颊上强健的肌肉,露出两排雪白得晃眼的牙齿。
没有声音。只有胸腔里某种沉闷的震动。
他伸出手,不是拿,是抓。用那只肤色深黑、指节粗大、充满了新力量的手,一把攥住了那部屏幕碎裂、沾着他过去西十年所有卑微、挣扎和绝望的旧手机。
手臂扬起,带着一种决绝的、如同丢弃垃圾般的姿态。
“哐当——!”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奢华而空旷的单人公寓里显得格外空洞、刺耳。
那部旧手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狠狠地砸进了墙角那个光洁如新、几乎没装过什么垃圾的金属垃圾桶内壁。撞击的力道让垃圾桶都轻微地晃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回响。手机屏幕在撞击的瞬间彻底熄灭,像被掐灭了最后一点火星。
老王站在床边,胸口微微起伏。他看着墙角那个垃圾桶,看着里面那部彻底沉寂下去的旧手机。镜子里那个高大健硕的黑人留学生,脸上那抹笑容依旧没有褪去,反而更深了,深得有些狰狞,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和一种彻底斩断过去的狠戾。
他慢慢地转过身,重新把自己摔回那张如同云朵般柔软的大床里。埃及棉的床单冰凉丝滑,包裹着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体。空调的凉风轻柔地拂过。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无尽嘲讽和荒诞意味的轻笑,从他喉咙深处逸出,在寂静的房间里飘散。
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又看到了城中村狭窄肮脏的街道,看到了那间蒸笼般的铁皮房,看到了赵扒皮那张唾沫横飞的脸,看到了大雨中那两点毁灭一切的炽白车灯……
一个冰冷而带着剧毒诱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此刻浸泡在特权舒适感里的心脏:
“早知被撞一下……就能换这种神仙日子过……”
老王翻了个身,脸深深埋进那冰凉丝滑的枕头深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混合着极致悔恨和扭曲庆幸的嘶哑:
“……老子他妈早该站到路中间去等豪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