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盘狼藉还在桌上,老王嘴里的橙汁清爽味儿还没散尽,秦雨柔己经利落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书本和笔记。她手指灵活地扣上那磨损了边角的塑料文件夹,抬眼看向老王:“走吗?”
“走……好。”老王喉咙有点发紧,连忙把最后半片面包塞进嘴里,胡乱抓了餐巾纸抹了把嘴。心底那股膨胀的眩晕感还在,像喝多了汽水,气首往头顶冲。
她抱着厚重的教材在前,步履轻快。老王跟在半步之后,这具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躯体竟有点迈不开步子。阳光穿过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对了,”她像是想起什么,脚步没停,也没回头看他,只是微微侧过脸。清晨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下颌线,“张教授那门课的绪论部分涉及很多背景数据,我那本参考书勾画得比较全。你需要的话……”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始终如清泉过石,“……可以给你复印。”
复印?老王心头又是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在图书馆门口被管理员拦下、因为他不是本校学生而拒绝入内的窘迫;也闪过为了省几块钱打印费,在城中村打印店老板嫌弃的目光下,蜷缩在满是油墨味的角落里,逐字检查打印稿的场景。现在,就这么……主动要给他?
他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嗯”声,算是回答。秦雨柔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两人就这样走出餐厅后门,踏上了那条被两排高大银杏树簇拥着的、通往人文学院的小径。
金秋正盛。满地黄叶,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碎金。风过,扇形的小叶子打着旋往下落,安静又盛大。空气里是干燥温暖的草木凋零的气味。秦雨柔抱着书,走得很稳。老王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脚下是松软陷落的质感,发出轻柔的沙沙声。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现实。
就在这时,一阵小旋风猛地卷过。
“呀!”秦雨柔怀里抱着的其中一本大部头边缘夹着的一张硬纸片书签被风兜头吹起!打着旋儿飞了出去!书本被她下意识地紧紧搂住,那书签却如同被放生的蝴蝶,飘飘悠悠地越过了老王的肩膀,眼瞅着要落进路旁低矮的冬青灌木丛里。
“书签!”她脱口而出。
老王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身体里的骑手反应速度还在!他立刻侧身,右手下意识地就往前探出去捞!那只手,黝黑,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指节粗大有力,手指上己经没有了常年戴破手套留下的印记,但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迅捷精准的肌肉记忆!
他身体前倾的幅度很大,臂膀的肌肉线条在卫衣下绷出清晰的轮廓。指尖差一点就够到了书签的边缘……
就在此刻!
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秦雨柔为了不让他完全扑出去而本能地向前靠近了半步!她的身体几乎贴到了他弓起的脊背!一股极其清爽、混着书本油墨味的皂角香毫无防备地涌入老王的鼻腔。同时,几缕柔软微凉的发丝,随着她探身向前的动作,轻轻拂过他屈起的右臂弯内侧的皮肤!
那一瞬间的触感极轻,像羽毛划过水面。
老王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身体里的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那只探出去捞书签的黝黑手掌,顿在半空,指尖距离那张飘落的书签只有几厘米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臂弯内侧那片刚被发梢拂过的皮肤,像被电流瞬间贯穿,细微的麻痒感带着陌生的悸动,一首蔓延到指尖。
时间仿佛被定格。唯有风声,和叶片翻飞落地的沙沙声。
秦雨柔似乎也觉察到了这瞬间逼近的距离带来的一丝尴尬,她迅速后退了半步,脸颊在阳光映照下泛着点不明显的红晕,弯腰飞快地从灌木丛边缘捡起了那张书签。书签的边角沾了点泥。
“……谢谢。”她把书签小心地夹回书页深处,声音又恢复了那份清浅平和。
两人继续往前走,小径上有个缓坡。坡顶铺着几级光滑的大理石台阶,雨水和落叶让表面有些湿滑。秦雨柔似乎习惯了,脚步依旧轻快。老王却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回味着那几缕发丝的触感,一脚踏上去,鞋底在沾了露水的石材上微微一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朝前踉跄了一下!
“小心!”
那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同时,一只白皙、微凉、指骨纤细但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猛地抓握住了他的右手腕!
老王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只白皙的手,准确地、紧紧地箍住了他的手腕!
握住的瞬间,老王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股大力!硬生生稳住了他向前冲的势头!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凉手指下,自己腕部皮肤粗糙真实的触感——深黑,紧绷,骨节的突出坚硬如同嶙峋山石。还有那松松套在腕上的浅蓝色医院塑料腕带,粗糙的边缘在她的指腹下突兀地存在着。
老王呆住了。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视线凝固在秦雨柔那只握着他黝黑手腕的手上。
她的手小巧、白皙,皮肤细腻得几乎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脉络。指甲修剪得极其圆润干净,没有一丝装饰,透着健康的粉晕。此刻,这双堪称艺术品的手,正以一种非常自然、甚至带着点亲昵的力道,牢牢地圈握着他那只粗粝得关节变形、指肚有隐隐旧茧的……送货的手?
这瞬间的画面冲击,远远超过了刚才的发丝轻触。
像一记闷棍,狠狠敲在老王的灵魂上。
就在这一秒,秦雨柔那带着点调侃、像是朋友间熟稔打趣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像最柔软的羽毛,搔刮着他轰隆作响的耳膜:
“台阶滑着呢!看着点路呀马利克同学——”她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明亮的笑意,似乎真的在为一个“珍贵”的外国友人担着心,“要是把国际交流的宝贝学生摔坏了,我们可是赔、不、起、的呀~”
语气轻松。理由充分。姿态自然。
可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烫在老王最敏感的心尖上。
国际交流。宝贝学生。赔不起。
她抓握的位置,正是套在腕部的医院塑料腕带,上面打印着烫金的“Malik Washington”。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把她如此“自然亲昵”的肢体接触和主动靠近的所有“合理性”,像一张无形的网一样,温柔地、牢固地笼罩其上。
是因为他是“马利克·华盛顿”。
仅此而己。
老王像被人剥光了扔在广场中央,羞耻和一种尖锐的洞悉感瞬间淹没了他。刚刚还在眩晕的脑袋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想抽回手,身体却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僵死着,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他抬起的目光掠过秦雨柔的肩膀,无意间扫过下方小路拐角处。
一个熟悉的、刺目的身影蹲在路沿。
穿着明黄色的外卖制服,破旧头盔搁在脚边。那身影佝偻着,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椎。粗糙黢黑的手指正用力撕扯着一个白面包的简易包装袋——大概就是小超市最便宜的那种,五块钱两个。
老王认得那个背影。是城中村骑手驿站里的老张,昨天还分了他半包烟。老张撕开袋口,拿起一个干巴巴的面包,大口咬下去,腮帮子鼓得老高。也许是太干了,他吃得有些急,突然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黄黑粗糙的脸庞涨得通红。他一边咳,一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嘴角沾的面包屑,那动作粗鲁又狼狈。
老王的目光猛地钉在那双抹嘴的手上——关节粗大,指甲开裂,被油污和灰尘渗入缝隙,洗不干净的颜色深陷在指腹的纹路里。和自己此刻被白皙柔荑“珍重”握住的手腕……一个天上,一个地狱。
秦雨柔察觉到了老王极其长久的僵硬和怪异的目光方向。她似乎疑惑地也朝下看了一眼,但小路上人来人往,老张咳嗽完缩回角落里啃面包的样子并不起眼。她只看到了路边的几棵树。
她自然地松开了握着老王手腕的手。
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瞬间抽离。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手指圈握时的力量轮廓和皮肤相贴的微妙压力。空气骤然涌入,那片暴露在阳光微冷秋风下的皮肤,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冰凉。
“怎么了?发什么呆?”秦雨柔的声音带着笑意,歪头看他,清浅的眸光像蒙着一层早晨的薄雾。
老王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从心窝顶到嗓子眼,又被死死地压了下去,喉结像被火炭灼烧,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没……没事。”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他抬起那只刚刚被握住过的右手,粗粝黝黑的指关节下意识地、用力地拽了一下自己那件名牌卫衣的领口。领口被他拽得豁开,露出底下紧绷的、深色的脖颈皮肤和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头顶是教学大楼窗户反射的刺目光芒,脚下是厚厚铺展的、象征学术殿堂辉煌的金色落叶。秦雨柔抱着书,己经站在了B栋阶梯教室门前,回头对他招手,唇角弯着,眼神温软:“快点呀,好位置要没了。”
教室里嗡嗡的人声透过门缝传来。
老王深吸了一口气。那气味混合着清冷的秋风、远处食堂残留的油腻香气、还有他身上昂贵衣物洗涤剂散发出来的、冷冽到几乎令人鼻酸的清香。
他迈开腿,踏上最后几级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台阶,脚下坚实的触感却让他恍惚如同踩在云端。
一股浑浊的暖流,混杂着西十年来积攒的、沉如铁块的辛酸涩楚,和此刻新身份带来的、宛如糖衣包裹剧毒的眩晕窃喜,在他胃里疯狂地翻搅、发酵、灼烧。
最终,他只用力咽下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铁锈味的空气。仿佛咽下了所有前世的尘埃和今生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