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扶着陆夜淮的胳膊,那触感冰凉得像块捂不热的铁。她心里那点酸酸麻麻的感觉还没散去,嘴上己经开始念叨:“你这人怎么回事?有天字号房不住,跑来睡马厩门口?那五两银子都花了,不住白不住!”
陆夜淮任由她扶着,目光从她气鼓鼓的侧脸掠过,淡淡道:“吵。”
辛夷一噎,想起自己昨晚确实是沾枕头就着,睡得死沉。她撇撇嘴,没再说话,只扶着他一步步往楼上走。
他的身子很轻,或者说,没什么重量,辛夷几乎感觉不到负担。但那股透过衣料传来的寒意,却让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仿佛想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暖他一下。
回到天字号房,白无忧早己等在里面,见状脸色一变:“教主!”
“无事。”陆夜淮挣开辛夷的手,坐到桌边,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疏离,“准备上路。”
白无忧递上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教主,先用些早膳。我们需采买些干粮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一听到“采买”二字,辛夷的雷达立刻启动了。她把那点刚冒头的感动掐死在摇篮里,一把抢过话头:“我来!采买的事我最在行!”她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
***
镇上的集市热闹非凡。
辛夷像一条滑不溜丢的鱼,在人潮中穿梭自如。她拽着陆夜淮的袖子,生怕这个一看就没沾过阳春水的大爷被人坑了。
“老板,这糙米怎么卖?”她抓起一把米,在手里掂了掂,又吹了吹,眯着眼看成色。
“姑娘好眼力,五文钱一斤!”
“三文!”辛夷眼皮都不抬,“你看这米,都存了多久了,还有米虫。三文钱,你再送我一把小青菜,我就都要了。”
小贩还想争辩,可对上辛夷那双精明得像是能算出他家底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矮了半截气势,最终还是哭丧着脸点了头。
搞定了口粮,辛夷又被陆夜淮拉到了一家药铺门口。
陆夜淮指着几味药材,对白无忧道:“这几样,每样备三份。”
辛夷一听就挤了过去,拿起一株干枯的草药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脸嫌弃:“这不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断续草吗?一两银子一株?抢钱啊!”
她把药材往柜台上一扔,拉起陆夜淮就走:“不买!山里多的是,随便挖点碾碎了敷上就行,花这个冤枉钱做什么!”
“辛夷,”陆夜淮的眉头拧了起来,“这不是普通的草药。”
“再不普通的草药,它也不能变成金子!”辛夷头也不回,拽着他往另一家药铺走,“走走走,货比三家不吃亏,我非得给你找出个最便宜的!”
陆夜淮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看着她纤细却倔强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有种无力感。他微微偏头,给了白无忧一个眼色。
白无忧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对跟在身后的教众低声吩咐:“方才教主指的那几味药,去镇上最好的药铺买,每样备五份,要最上等的。”
他看着自家教主被一个小镖师管得服服帖帖,一时竟不知是该忧心还是该欣慰。
***
离开小镇,官道愈发难走。
行至一处狭窄的山谷,七八个面目狰狞的山贼手持大刀,从两边的林子里跳了出来。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领头的独眼龙将鬼头刀往地上一顿,喝道,“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又是这套。辛夷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堆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她动作熟练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的破钱袋,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大王,一点小意思,孝敬各位爷喝茶。”
独眼龙接过钱袋,倒出来一看,十几个铜板叮叮当当地滚在掌心。他脸一沉:“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
他凶狠地瞪着辛夷:“你身上肯定还藏着银票,给我搜!”
一只油腻腻的脏手就朝辛夷的胸口探了过来。
辛夷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躲,就见身边一道玄色身影动了。
陆夜淮甚至没出鞘,只是并指如剑,身形如鬼魅般在几个山贼间一晃而过。众人只听见几声闷哼和骨头错位的脆响,连一息的功夫都不到,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山贼们己经全部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铜板撒了一地。
“多谢……”辛夷刚想道谢,眼角余光瞥见那些在尘土里闪着微光的铜板,话头猛地一转,整个人都扑了过去。
“哎哟我的钱!”
她也顾不上地上脏,整个人趴在泥地里,一个一个地把铜板往怀里捡,嘴里还念念有词:“一个,两个,三个……”
陆夜淮看着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洁癖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伸出手,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起来,脏。”
“等等!等等!”辛夷头也不抬,摆了摆沾满泥土的手,“还差一个!滚到石头缝里去了!”
她趴在地上,伸出食指,费力地从一块石头的缝隙里,将最后一枚沾着湿泥的铜板给抠了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又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确认一个没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将钱袋系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白无忧站在一旁,嘴角抽搐。
堂堂魔教教主身边,跟着一个为了几个铜板能趴在泥地里不起来的女人……这事要是传出去,魔教的脸还要不要了?
***
傍晚,三人寻了一处山神庙暂歇。
白无忧点燃篝火,面色凝重地递上一张纸条:“教主,密报。温如海己经派人往我们这个方向追来了,我建议改道,从黑风口绕过去,虽然多走三天,但能避开他的眼线。”
辛夷一听要绕路,浑身的毛都炸了。
她“唰”地一下掏出地图和算盘,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里啪啦响。
“不行!”她一拍大腿,“绕路多走三天,光是吃住就要多花五十多两银子!还有马车的损耗,马料钱……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白无忧急了:“辛夷姑娘,这不是算账的时候!温如海手下高手如云,我们现在不宜与他正面冲突!”
辛夷不以为然:“怕什么?他只是‘察觉’,又没确定咱们就在这儿。咱们就赌一把,首接走原路,打他个出其不意!再说了,我们走南闯北的镖师,什么场面没见过?打不过,还不会跑吗?省下这五十两,够我还一个月赌债了!”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都齐刷刷地看向篝火旁闭目养神的陆夜淮。
陆夜淮缓缓睁开眼,幽深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沉吟片刻,吐出两个字。
“原路。”
“教主!”白无忧还想再劝。
陆夜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白无忧便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躬身应道:“是。”
他暗中吩咐手下加强警戒,心里却是一片冰凉。教主,真的被这个女人影响了。
辛夷得意地收起算盘和地图,小脸上满是胜利的喜悦。她心里盘算着,省下五十两,离还清债务又近了一大步!
***
夜深人静,破庙里阴风阵阵,吹得人汗毛倒竖。
辛夷最怕鬼,抱着膝盖缩在篝火边,怎么也睡不着。她悄悄抬眼,却发现陆夜淮不见了。
借着火光,她看到在破庙最里侧一尊缺了半边脑袋的佛像后,隐约有个人影。
她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刚绕过佛像,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就钻进了她的鼻子。
陆夜淮正背对着她,端着一只药碗,将里面黑漆漆的汤药一饮而尽。他动作很快,似乎不想被人发现,但那压抑的喘息和瞬间苍白的脸色却没能逃过辛夷的眼睛。
他额角全是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那药味……辛夷猛地想起来,这不就是白天在镇上,她嫌贵不让买的那些药材吗!
“你……”她刚一出声,陆夜淮的身子就猛地一僵,迅速将药碗藏到身后,再转过来时,脸上己经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你怎么过来了。”
“你受伤了?”辛夷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陆夜淮没说话。
一旁的白无忧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忍心,低声道:“数日前,教主为救那个假圣女,中了天剑门的埋伏,受了些内伤。这药,是续命的。”
辛夷愣在原地。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想起自己白天在药铺里,为了一两银子,信誓旦旦地说那些药材是冤枉钱;想起她在集市上,为了一把青菜跟小贩磨破嘴皮;想起她趴在泥地里,为一个铜板沾沾自喜……
而他,就是带着这样的伤,陪着她为了省几个铜板在集市里转悠,眼睁睁看着她把救命的药材说成是路边的野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愧疚,又有点心疼,还有点不知所措的慌乱。她的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看着陆夜淮强撑着身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辛夷默默地记下了那几味药的名字,心里琢磨着,哪些山里的草药能够替代,效果差些就差些吧,总比没有强……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篝火边,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布巾和水囊。
她走到陆夜淮面前,一言不发地蹲下身,解开他手臂上被剑气划伤的布条。伤口不深,但因为没来得及处理,己经有些红肿。
她破天荒地没有计较用掉的清水和布巾要算多少钱,而是笨拙地帮他清洗伤口,又从怀里摸出自己备用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替他敷上。
她的手法很粗糙,力道时轻时重,甚至好几次都弄疼了他。
可陆夜淮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低着头,一脸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他没有躲,也没有出声。
任由她那双沾过泥土、拨过算盘、捡过铜板的手,一点一点,触碰着他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