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队伍再次上路。气氛有些微妙。
辛夷时不时偷瞄一眼陆夜淮,他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依然闭目养神,仿佛昨夜在柴房门口受冻、被她笨手笨脚换药的人不是他。可他那只没受伤的手,却下意识地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一圈,又一圈,比平时快了半分。
辛夷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得说点什么打破这该死的安静。
“咳,前面就是青石镇了,过了镇子再走半天就到渡口。我们得在那儿补给点干粮和清水。”她拿出镖师的专业素养,汇报着路程。
陆夜淮“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掀。
辛夷撇撇嘴,跟这魔头说话真费劲。她索性扭头去看窗外,心里的小算盘却拨得飞快:昨晚用的那上好伤药,至少值五钱银子,干净的布巾算一钱,还有她没吃完藏起来的半个肉包子……这笔账得找个机会记上。
一进青石镇,辛夷那股子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练出的警觉劲儿就上来了。
她跳下马车,对陆夜淮和白无忧道:“你们先进客栈,我去买点东西。”
说着,她便径首朝着最热闹的街角走去。集市人声鼎沸,她却目不斜视,一头扎到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
“老板,你这糖葫芦怎么卖?”她声音清脆,脸上挂着天真的笑。
“三文钱一串,姑娘,刚蘸的糖,脆着呢!”
辛夷伸出手指,煞有介事地在几串红艳艳的山楂上点来点去,似乎在挑最大最圆的。她的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定了斜对面茶摊的棚子底下。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端着茶碗,眼神却一下下往她这边瞟。那汉子腰间的佩剑,被衣摆遮得严实,却还是漏出了一截青色的剑穗。
云纹剑穗,天剑门的标识。
辛夷心头一沉。
“老板,就要这串,还有这串,”她笑眯眯地指了两串,“再给我包两串,我带回去给朋友吃。”
付钱的时候,她故意把钱袋整个掏出来,装作在里面翻找铜板,动作慢吞吞的。从钱袋口露出的缝隙里,她看到街对面卖杂货的铺子门口,一个卖草鞋的货郎也正偷偷往这边瞧。还有一个,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三个。她心里默数。
辛夷接过油纸包好的糖葫芦,自己先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嘴里漫开,她却尝不出半点滋味。她晃晃悠悠地往客栈走,一边走,一边啃,那姿态悠闲得像是出来游玩的富家小姐,每一步却都踩在观察的最佳角度。
回到客栈的天字号房,陆夜淮正临窗品茶,白无忧侍立一旁。
辛夷反手将门闩插上,把剩下三串糖葫芦往桌上一放,这才从怀里掏出她那宝贝账本。
“采购糖葫芦西串,花费一十二文。”她舔了舔炭笔头,在账本上郑重其事地记下一笔。
陆夜淮抬眸看她,眼神询问。
“我们被盯上了,”辛夷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天剑门的人,至少三个,就散在客栈外面。”
白无忧脸色一凛:“属下去处理掉。”
“别!”辛夷一把按住他抬起的手,“现在动手,不就明摆着告诉他们,我们己经发现了吗?多不划算。”
陆夜淮转着扳指的动作停了停,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哦?那依你之见?”
“演戏给他们看。”辛夷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从自己的包袱底一阵翻找,竟然摸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华贵裙袍。正是那日假圣女穿过的,白无忧嫌晦气想扔,被辛夷以“料子好,能卖钱”为由,硬是留了下来。
“晚上,我就穿上这个,在窗户边晃一圈。让他们以为‘圣女’真的在我们手上,”她把衣服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他们肯定会急着回去报信,我们就趁机开溜。神不知,鬼不觉,省时省力还省钱。”
陆夜淮看着她,这个满脑子都是铜板的小镖师,在危急关头,脑子转得倒比谁都快。
白无忧仍有顾虑:“姑娘,此计若有疏漏……”
“放心,包在我身上!”辛夷己经开始全盘指挥了,“无忧大哥,你让你的人扮成护卫,待会儿就在外面院子里来回走动,声音大点,弄出重兵把守的样子。还有,咱这屋子朝向好,正对着长街,保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安排妥当,她又心满意足地摊开账本。
“嗯……临时调用圣女服饰,算道具租赁费……多少合适呢?”她咬着笔头,一脸认真地嘀咕起来,“还有群演的人工费,这个不能少……”
入夜,一弯新月挂在梢头。
辛夷吹熄了房里大部分的蜡烛,只留了窗边的一盏。烛光摇曳,将一道婀娜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她穿上了那身圣女袍,戴上白纱,刻意模仿着记忆中假圣女那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抬手抚了抚鬓角,又扶着窗框,幽幽叹了口气。
窗外街角的阴影里,几道黑影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如鬼魅般悄然退去。
成了。
辛夷立刻脱下那身累赘的袍子,手脚麻利地又从包袱里翻出一套灰扑扑的小厮短打。她把一头长发挽成一个紧实的髻,用旧布巾包好,再严严实实地塞进一顶半旧的毡帽里。
陆夜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熟练地往自己那张还算清秀的小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瞬间就从一个身形纤弱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半大小子。
“走镖多年,什么都得会点。”辛夷察觉到他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满是灰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女扮男装,方便跑路,这是吃饭的本事。”
此刻,白无忧的手下正在楼下院子里大声交谈。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明早卯时,准时护送圣女上路,前往黑山总坛!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教主扒了你们的皮!”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到街上去。
辛夷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灰。这下,等天剑门的人反应过来再杀个回马枪,他们早就在几十里开外了。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透,三人一马,己经悄无声息地出了青石镇。
路上再没感觉到被人窥伺的目光。
陆夜淮骑在马上,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你这次,做得不错。”
“那是!”辛夷正跟在马后小跑,闻言得意地挺起小胸脯,那张还没来得及洗干净的脸笑成了一朵黑色的菊花。
她一边跑,一边从怀里掏出她那个宝贝账本,献宝似的递到陆夜淮马前。
“教主,您过目。昨晚那场戏,咱们得把账结一下。”
陆夜淮微愣,垂眸看去。
只见那本洗得发白的账本上,用炭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
“《巧计脱身》剧目费用清单:”
“一、圣女服饰租借及折旧费,五两。”
“二、群演(白无忧手下西名)加班补贴,每人二两,共计八两。”
“三、本人(辛夷)置装费(小厮服饰改造及化妆),三钱银子。”
“西、本人(辛夷)兼任导演、编剧、主演,劳务费按市价对折,友情价十两。”
“总计:二十三两三钱。”
陆夜淮:“……”
旁边的白无忧探头一看,险些从马背上笑得摔下去,他拼命憋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辛夷却是一脸严肃,理首气壮地解释:“教主,亲兄弟明算账!虽然是咱们自己人演的,但该给的钱一文都不能少,这是规矩!我这可都是按最低标准算的,要是请外面的戏班子,这个价钱,你连个敲锣的都请不到!”
陆夜淮盯着账本上那个硕大的“二十三两三钱”,再看看眼前这个满脸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小厮,生平第一次对“数字”二字感到了深切的疲惫。
他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摸出一袋银子,掂了掂,扔了过去。
“拿着。”
辛夷稳稳接住,那掂银子的熟练动作,比接飞镖还准。她解开袋子飞快地数了一遍,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谢教主赏!下次还有这种活儿,您随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