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昨夜几乎没怎么合眼。
一半是怕鬼,另一半,是被那个魔头靠在门板上、一身血气的样子给惊的。
她将熬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端着,心里还在盘算。他那身玄色衣袍,料子顶好,沾了血就废了,至少得赔她三两银子。还有她撕掉的布条,上好的棉布,又是二钱。
还没等她走到议事厅门口,就被人潮给堵住了。
“让让,让让!药!教主的药!”辛夷尖着嗓子喊,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挤进去。
议事厅外,黑压压围了一圈人,正对着地上一个东西指指点点。
那是个木盒,巴掌大小,材质像是上好的紫檀木,上面还雕着繁复的云纹,正中央一个烈焰般的图腾,栩栩如生。
“是圣女标记!错不了!”
“天呐,圣女令牌真的在总坛!”
议论声嗡嗡作响,辛夷的耳朵自动过滤了那些没用的信息,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那盒子。
她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账本和炭笔,蹲下身,隔着三步远,眯着眼仔细瞧。
“啧,这雕工,洛都‘巧手张’的手艺,光工钱就得五两。这紫檀木,得是百年的料子,估摸着值个二十两。不过……打着‘圣女’的名头,这溢价可就高了,翻个十倍,二百两出手,应当不成问题……”
她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炭笔在账本上飞快地划拉着,连陆夜淮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外围都没察觉。
陆夜淮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脸色还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他看着那个蹲在地上,对着个破木盒子流哈喇子、埋头算钱的女人,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肃静!”
温如海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他拨开人群,走到木盒前,一脸正气凛然。
“诸位!圣女令牌乃我教圣物,如今重现天日,实乃我教之大幸!为安抚教众,稳定人心,我提议,当着大家的面,打开木盒,验证真伪!”
“大长老说得对!”
“对!当众打开!”
几个长老立刻随声附和,场面一下子又热了起来。
辛夷闻言,从账本上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瞥了一眼慷慨激昂的温如海,又低下头,在账本上“温如海”的名字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这老狐狸,积极得有些过头了。
温如海见众人情绪被调动起来,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对陆夜淮一拱手:“教主,请您定夺!”
陆夜淮眸色深沉,正要开口,一道瘦小的身影却猛地从人群里窜了出来,像只护食的猫,张开双臂拦在了木盒前。
“不能开!”辛夷的声音又尖又利,“这盒子上有毒!”
全场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温如海不以为然地笑了,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宽和:“辛夷姑娘,你太多心了。圣女令牌乃我教圣物,怎会有毒?”
他说着,还故意往前凑了凑,对着木盒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摊开手,一脸坦然:“你们看,什么味道都没有。”
几个长老也跟着上前嗅了嗅,纷纷摇头。
“是啊,没闻到什么。”
“小姑娘家家的,就是爱大惊小怪。”
辛夷却一步不退,死死盯着那木盒,斩钉截铁地说:“味道不对!我以前在镖局走南闯北,押送过一种叫‘三步倒’的毒粉,无色无味,但沾上一点,就能封喉!这木盒上,就是那种若有似无的、木头被毒浸透后的死气!我绝不会认错!”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的笃定和恐惧。
陆夜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沉默了片刻。随即,他朝身后的白无忧递了个眼色:“取银针。”
“教主!”温如海脸色微变,连忙上前一步阻拦,“区区一个小木盒,何须动用银针试毒?传出去,岂不让江湖同道笑话我教无人,胆小如鼠?”
白无忧拿着银针的手顿住了,犹豫地看向陆夜淮。
陆夜淮却没理会温如海,只是示意他照办。
辛夷见白无忧动作慢吞吞的,急得首跺脚,干脆自己动手。她从随身那个鼓鼓囊囊的、打着补丁的包袱里一通翻找,竟真的掏出了一套用油布包着的、长短不一的银针。
这是她当年走镖时,花了二两银子买来防身的,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危言耸听!我看你就是想哗众取宠!”
花玲珑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她最见不得辛夷出风头,尤其是在教主面前。她冷笑着,伸手就要去拿那个木盒:“我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
“别碰!”
辛夷尖叫一声,也顾不上规矩了,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手里的长针飞快地在那木盒的缝隙处轻轻一划。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
那根亮闪闪的银针,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啊!”
离得最近的一个护卫吓得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后退。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所有人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拼命往后退,瞬间在木盒周围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花玲珑那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保养得宜的脸蛋“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死死盯着那根黑得发亮的银针,刚才……刚才她就差一点,就要亲手打开那个盒子了。
温如海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也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僵硬地挂在嘴角。
几个护卫反应过来,慌忙扯下身上的布袍,想要把木盒包起来扔掉。
“等等!”辛夷又喊了一声,拦住了他们。
她再次掏出了她那个宝贝账本,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注视下,一脸严肃地开始记录。
“发现可疑木盒一个,材质不明。经银针试毒,确认含有剧毒‘三步倒’一类。此毒处理危险,需请百草谷专业人士,预计费用十两。另外……”她抬起头,扫视了一圈脸色发白的众人,不忘提醒,“所有在场的人,都得去后院用皂角和草药水净手消毒,以防万一。这笔开销,就算在教内公共卫生支出里。”
陆夜淮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有条不紊、甚至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安排着后续事宜,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赞赏。
白无忧则在旁边暗暗松了口气,悄悄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不是这个视财如命的小姑娘,今天魔教总坛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看来,这令牌的真伪,确实需要详查。”陆夜淮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到此为止,在查明真相之前,任何人不得再议论。”
他这是借机将事情压了下来。
温如海脸色铁青,心里虽有一万个不甘,却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只能咬着牙,拱手称是。临走前,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毒蛇一样,意味深长地刮了辛夷一眼。
长老们陆续散去,看辛夷的眼神己经完全变了,从之前的不屑和轻视,变成了惊讶和忌惮。
花玲珑最后一个走。她路过辛夷身边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音节,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快步离去。
那是一个别扭又生硬的,道谢。
辛夷却压根没注意到。她还蹲在地上,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在账本上计算着处理这摊子烂事需要的所有开支,精确到每一文钱。
陆夜淮最后一个离开议事厅。
他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
辛夷感觉到头顶投下一片阴影,一抬头,就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随手放在了她面前的账本上。
“啪嗒”一声,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辛夷心里。
那钱袋是上好的云锦料子,绣着暗纹,鼓鼓囊囊,一看就分量十足。
辛夷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像被点燃的烛火,所有的疲惫和后怕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刚要咧开嘴,露出一个标准的、谄媚的笑容道谢,陆夜淮却己经转身,只留给她一个清瘦而孤高的背影。
辛夷也顾不上客气了,她一把抓过钱袋,解开绳子,哗啦一下,将里面的银子全倒在了账本上。
足足十锭,每一锭都是十两重的官银,上面还刻着钱庄的印记。
一百两!
她赶紧拿起炭笔,在账本上郑重其事地记下新的一笔收入:
“收教主赏钱一百两。备注:识毒有功,救了全场人的狗命。”
白无忧跟在陆夜淮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抱着一堆银子,坐在地上喜滋滋地挨个数钱的小姑娘,忍不住摇头失笑。
这姑娘,真是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