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智紧抿着唇,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的腿,怎么回事?”
纪廷尧搭在被子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车祸。”
语调平淡,恍若隔世。
谢智却呼吸一滞,从中听出无限哀伤。
车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怎么没有人通知她?
也是,她无情地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
谢智微张着嘴,想问清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哪有什么资格问?
三年前,是她亲手推开他的。
现在假惺惺地关心,未免太虚伪。
她低头假装摆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纪廷尧半倚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眼尾有些发红。
如果这是他三年前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的场景,该有多好。
半晌,纪廷尧突兀地开口:“你还不走?”
“我等程助理来了再走吧。”她语气贴心,却在心里盘算该怎么丝滑地开口,才能够请他帮忙联系纪岚。
但是,纪廷尧的膀胱等不及了。
“你走吧。”
他委实没办法当着她的面,穿着空空荡荡的病号服拄着两根肘拐,踉踉跄跄挪进卫生间里。
“我不想看见你。”
纪廷尧的这句话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谢智脸上。
不是,你是漂亮国总统吗?
谁稀得见你啊?
谢智在心里破防大骂。
又不得不承认,她没资格破防。
算了,她能屈能伸。
“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谢智紧握拳头,强撑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起身却走得飞快。
高跟鞋踩在病房地板上,发出“咚咚咚”的巨响。
以此表达愤懑。
纪廷尧无限哀伤地盯着女人离去的袅娜倩影。
门被她走出带起的妖风重重关上,他才敢轻缓吐出一口浊气。
撑着床沿,艰难往外挪动身体。
右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整条腿都叫嚣着尖锐的刺痛。
他胡乱揉捏了两下腿,伸手去够床边的肘杖。
指尖刚碰到拐杖,病房门又被大力推开。
“我手机好像落你床头…”
话语声,戛然而止。
谢智站在门口,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纪廷尧半个身子悬在床边,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挂在他瘦削的身上。
病号服的裤腿下,他的右脚细瘦无力的佝偻在床沿,有些下垂,与小腿并成一条首线。
相对好一些的左腿,此刻正无力地踩在地上的包跟拖鞋鞋面上。
气氛降至冰点。
纪廷尧的动作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欲盖弥彰地抓过被子盖住腿脚,声音嘶哑:“出去。”
谢智没动。
昨晚医护人员抱他上床时,早就看到过了。
她的视线从他的腿转移到那两根碳纤维肘拐上,最后落在他紧绷的、阴沉的脸上。
早知道就不折返回来拿手机了,还能用手机当借口骚扰他。
这下好了,完犊子了。
应该不会被暗鲨吧,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可是,这个人手眼通天,还真说不好。
“对不起…”她下意识道歉。
这三个字恰恰踩中了纪廷尧最脆弱的神经。
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谢智!”他从喉咙最深处发出嘶吼,抓起手边的肘拐就朝门口砸去。
她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身子己经出了病房。
手机,她不要了。
她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保命要紧。
这落荒而逃的动作在纪廷尧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抛弃。
她又一次扔下他。
不过好在她走了,不然他该怎么办啊。
纪廷尧盯着大开的病房门,听着谢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电梯口,程阳与谢智擦肩而过。
她跑得太急,甚至没注意到他抬起打招呼的手。
他拎着保温桶进来,捡起地上的肘拐递给病床上摇摇欲坠的男人。
再次感慨,什么情情爱爱的,哪有饭菜香。
对了,今早他特意嘱咐阿姨煮了米汤糊糊,又怕他嘴里没味,还蒸了碗水蒸蛋,加上香油和酱油,香得嘞……
医生千叮咛万嘱咐,现在只可以吃流食。
卫生间里,纪廷尧死死抓着扶手,右腿的痉挛让他的膝盖和脚踝不停打颤,几乎站不稳。
镜中的男人狼狈到了极点。
病号服皱巴巴地挂在癯瘠的身驱上,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湿透,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干裂。
他恨她。
恨她三年前头也不回地离开,恨她如今还能若无其事地出现。
更恨自己明明被她抛弃过,却还是会在她靠近时无端失控。
他打开水龙,水流声掩盖了他压抑的喘息。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程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纪总,您还好吗?”
纪廷尧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事。”
他撑着肘拐,缓慢地走出卫生间。
程阳守在门口,扶着他摇摇欲坠的残破躯壳。
回到病床前,看到床头薄荷绿色的折叠手机,程阳欲言又止:“谢小姐的手机……”
“不用管。”纪廷尧厉声打断。
他在赌,赌她会回来拿手机。
赌她对自己仍有一丝在意。
窗外,朝阳终于升起。
金色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在病床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纪廷尧望着那道光,想起很久以前,谢智趴在他怀里说:“老纪,你要多晒太阳啊,不然会发霉的。”
现在,他真的发霉了。
从骨头到心脏,每一寸褶皱里都长满了斑驳的霉斑。
青黑的、潮湿的、无声溃烂的。
他的世界,久经黑暗。
因为他的太阳,平等地照拂世间万物。
独独遗忘了角落里那株枯萎的、佝偻的野草。
中午十二点,医院走廊。
谢智换了身雾霾蓝双面呢子大衣,同色系贝雷帽和白色针织毛衣显得俏皮又灵动。
她还十分心机地画了个淡妆。
焦虑地徘徊在病房外,来回踱步,迟迟不敢敲门。
心中无限疑惑闪过,又拼凑在一起。
她毅然转身,朝护士台走去。
“您好,请问顾颐顾医生在哪间办公室?”
护士台的小护士抬头,看见谢智那张精致明艳的脸,微微一愣。
“顾医生在六楼骨科,不过他现在可能去查房了,您大概得稍等会儿。”
“谢谢。”谢智点点头,转身走向电梯。
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小护士们交换的眼神和八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