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穿透薄薄的水汽,只见刘思思的背影正走向瀑布下方那棵孤独的银杏。它擎着苍劲扭曲的枝干向天伸展,覆满绿叶的树冠被金色的夕阳镀上一层不真实的熔金光晕,每一片摇曳的叶子都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碧潭水面倒映着崖壁断裂的瀑布,波光粼粼,仿佛在镜中封印着世界的另一个侧面,一个被精心保存的谜一样的远古切片。这份完美无缺的宁静,静谧得近乎封冻的潭水,其眷顾的尺许之地,却仿佛被一个绝对透明的、强大的保护罩隔绝于时间与灾难之外,此刻非但不令人心安,反而像冰冷的水流悄然渗入心房,激荡起无边无际的困惑和担忧。
刘思思动作缓慢而凝重,膝盖微屈,骨骼深处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嗒”,恍若时光沉积的砂砾簌簌滑落。她俯身,从那洗得泛白的粗布背包里,取出一方以靛蓝棉布层层裹紧的物事。指尖挑开布结,布帛摩擦的窸窣声中,那被囚禁许久的浓烈麦香,混合着柴火燎过的独特焦甜气息奔涌而出,如同苏醒的暖流,瞬间在幽静沁凉的山谷里氤氲弥漫,为清冷的水汽织入了一缕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涟漪。
刘思思揭开蓝布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指尖拈起布角的姿态,带着一种开启尘封密卷的庄重与谨慎。六个的锅盔显露真容,被一一安置在青苔点染的冰凉石板上。每一个间距都如用丝线比量过般精确,整饬得犹如一座祭祀光阴流转的微型祭坛。阳光侧目注视,金黄油亮的盔面爆裂开蛛网般错综交缠的纹路。每一道裂纹深处,沉淀着深沉的深褐烤痕,此刻在光线下闪烁着温润剔透的琥珀油光。这层层叠叠、由火与力锻造出的裂谷迷宫,精细繁复得令人屏息,俨然一块被放大的、裹着蜜色糖衣的远古沉积岩切片,无声封存着大地在漫长时间中所承受的每一次挤压与炙烤。
这遍布盔身的壮阔裂纹中,藏匿着她清晨的凝视与投入,那是她在小店用父亲遗留下的那根枣木擀面杖,一遍遍擀压捶打面团时,指掌间无意识刻下的心绪印记。她的指尖仿佛带着磁性,不由自主地滑向其中一道显得格外粗犷深邃的裂痕,指腹温柔地过那坑洼起伏的路径,一丝细微却清晰的麻痒感,毫无征兆地从她左手掌心某处窜起,那是儿时冬日,替母亲守炉时,被锈迹斑驳的古朴烘炉上端的铸铁煎盘边缘狠狠烙下的印记。昔日的灼痛早己化为皮肤底下永恒的浮雕,此时却在此地与指尖下这饱经烘烤的锅盔,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神秘而温暖的共鸣,褶皱的旧疤与粗粝的裂痕,在午后温柔的光影里悄然重合延展,仿佛两条各自奔涌于时光长河不同支流上的轨迹,被这道食物与记忆的桥梁骤然接通,将往昔烘炉边的那一声稚嫩痛呼与此刻山谷里静默弥漫的麦香焦甜,紧紧地缝合在了一起。
刘思思的手再次探入背包深处,取出一对未燃的红烛,粗朴的蜡身缠裹着细小的棉芯,像凝固的火种,收敛着无声的光焰。她并未点燃它们,只是极其轻柔地将它们安放在锅盔之侧,烛火跳动燃烧的形态,早己在过往岁岁年年的祭奠里,在心底煅烧成了不可磨灭的星图与碑文,在记忆里灼成永恒的烙印。
随后,她的指尖触碰到背包最底层,冰冷坚硬的酒瓶,就在她将酒瓶拿出背包瞬间,斜射的阳光恰好穿过透清冽的酒液,光束瞬间在粗糙深裂的银杏树干上投下一个琥珀色的椭圆光斑。光影边缘随着水波般的酒液微微荡漾,恰似一枚在树皮上晃动的时光邮戳。冰冷的玻璃触感沿着神经末梢蔓延,手指仿佛被刺痛般蓦然一颤!瓶壁上倒映的指尖也随之剧烈扭曲,如同破碎镜中的映像。刘思思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瓶承载着山岳般重量的酒,轻轻置于锅盔与红烛之间。清冽的酒液在瓶内激荡起细密的漩涡,转瞬间又复归平静,只留下满瓶被揉碎又重拼的黄昏光影。
安置完毕,刘思思缓缓首起身躯。那一瞬,她的脊骨节节绷紧,挺立如嶙峋岩壁上刺向苍穹的孤松。每一根线条都蕴藏着惊人的张力,仿佛要以这副瘦削的骨架为擎天柱石,硬生生撑起整个倾颓于过往崩塌的时空废墟。
山风呜咽着穿过谷隙,掀起刘思思额前零乱的发丝,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克制地耸动出微弱的涟漪,宛如一片孤悬枝头、正迎风低语的金色银杏叶。筛落的光点在她肩头跳跃、明灭,宛若天神随手撒下的一把碎金,却终究无法刺透她眼底那片沉淀着悲恸的深海。
时间凝固了许久,我们缓慢而沉重地围拢过去。地面堆积的银杏枯叶在脚下便发出无数细小却清晰的碎裂声,密集得如同一场迟来的的灰色雨幕,仿佛是对那场灾难的诉说,又像是大地无奈的呜咽。
刘思思的脸上,未干的泪痕纵横交错,闪着微光。嘴唇如濒死的蝶翼般翕动,不断发出微弱的的呓语。我们凑近细听,辨出那一串串音节,她口中念的是一个个的名字!父母的,亲族的,朋友的,老师的,同学的……那些灾难中消逝散入虚无的人!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喑哑,仿佛在用舌尖一遍遍这些刻骨铭心的符咒。
山谷幽幽,瀑布传来细微的呜咽,像大地在轻轻的啜泣,夏蝉发出疲惫的嘶鸣,像为这场静默的旷世祭礼奏响的背景悲歌。
此时,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将银杏叶染成燃烧的金箔。一片凋零的银杏树叶,如同失重的星屑,簌簌跌落,嵌入一个锅盔的裂纹里,枯叶盛满的金色余辉,在干涸的罅隙里骤然亮起,抚慰着那些消散的魂灵,像是撒了一把星星,照亮那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刘思思就这么不停地念着,反复地念着!思思念念,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