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一个背着古剑、穿着麻布道袍的老道,踩着道青光,来到这里。在焦土上转悠了好几圈。他本来在百里余外的山洞里闭关,硬是被那两颗“陨星”砸地的动静给震出来了。
“咦?”他瞅着眼前石溪村的惨样,眉头拧成了疙瘩,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不忍,“造孽啊……”
废墟里,一阵跟小猫叫似的微弱哭声,把他引了过去。扒拉开碎木头烂石头,只见一女子底下压着个襁褓,里头的小娃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拳头攥得死紧,指缝里还夹着片带血的破布头。
“唉……”老道叹口气,弯腰轻轻把那小东西抱起来,入手轻飘飘的,像片羽毛。他盯着娃娃那对还没啥神采的眼珠子,心里头不知咋地,揪了一下。
“小可怜虫……路还长着呢。”他低声念叨,像是说给娃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放心,老道给你寻户好人家。”
他抱着娃,瞅着方圆百里跟被犁过似的焦土,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青光一闪,掠过了崇山峻岭。老道神念微动,在这片饱受惊吓的土地上搜寻那份与新生契合的渴望与哀伤。不多时,灵识锁定了一处寻常村落边缘,那笼罩在破败小屋之上的淡淡愁绪——一份对逝去骨血的深切思念。
青光落在小院中。柴门紧闭。
老道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内扬声道:“主人家,可有缘人,听得老道一言?”
屋里静了片刻,旋即柴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一条缝,探出一张憔悴却难掩惊讶的妇人脸。正是芸娘。
“仙……仙长?”她声音细弱,带着些敬畏和茫然,目光落在老道怀中那哭得小脸通红的襁褓上,瞳孔微微放大。
老道看着妇人眼中瞬间涌起又强行按捺下去的一丝关切,心下叹息,首接将来意说明:“这位娘子,老道远道而来,只因那石溪村惨遭天外横祸,尽成焦土。这可怜的娃娃,是老夫从一片瓦砾中扒拉出来的最后一条根苗,爹娘……都没了。举目无亲,无所依托。”
老道目光温和,看着芸娘,“老道见这孩子尚有生机,不忍其曝尸荒野,但贫道乃是方外之人,无法照拂周全。方才神游至此,感念此间气韵,存一份失孤至深的……期盼与温情。故此,老道便擅自来了,想托付给贤伉俪,请二位于这清苦人间,给这无父无母的小儿一个遮风挡雨之所,一口粗茶淡饭。”
他一边说着,一边己经将怀里的婴儿,轻轻往前送了送,递向芸娘。
“没了……爹娘?焦土……最后一条根苗?”老道的话如同惊雷,一个个字砸在芸娘心头。她身体晃了晃,目光粘在那小小的、哭得通红的脸上,再也无法挪开分毫。
那小小的啼哭声,虚弱得如同初生雏鸟,却像一把无形的钩子,死死钩住了她心底最深的痛处与最隐秘的渴望。那个颠簸在兽潮里的冰凉清晨……那个再也无法挽回的流逝……无数个日夜的悲恸和空茫,在这一刻汹涌而来。
几乎是本能的,她没有丝毫犹豫,颤抖着伸出双手,像是捧住一件稀世珍宝,将那温热轻软的小身体接了过来,紧紧贴在胸口。
“娃……苦命的娃……”芸娘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滴在娃娃稀疏柔软的胎发上。她低头望着怀里的小脸,那皱巴巴的小眉头,紧闭着哭泣的小嘴,都成了这世上唯一的光,照亮了她心底那片积年的灰暗。她用粗粝的手指,无比轻柔地蹭过婴儿的脸颊,“仙长放心……俺……俺就是豁出命去……也护着他,拉扯他长大……”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道,那份托付生命的坚定与祈求,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
就在这时,灶房那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三郎闻声快步冲出,他刚从灶台边回来,沾着柴灰的手还湿漉漉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道袍人影,再看到自家娘子怀里抱着的婴儿,以及她满脸的泪痕,巨大的惊愕瞬间攫住了他,铜铃似的眼睛瞪得老大。
“娘……娘子?!这……这娃?”林三郎喉咙发紧,声音都变了调,两步就跨到了芸娘身边,目光如钉,钉在婴儿身上。
芸娘仿佛抓住了主心骨,侧过身,将襁褓朝林三郎怀里托去:“三郎!娃!咱的娃回来了!仙长送来的!石溪村没了……就剩他了……”她的声音又急又乱,眼泪汹涌,“给咱了!仙长把他……给咱家了!”
林三郎如同木桩般僵立。他小心翼翼地,用那双能扼死饿狼的粗壮大手,接过那团温软。孩子似乎感觉到新怀抱的气息不同,微微动了动,小脑袋歪向一边,像是要寻找最舒服的位置。那小小的依赖姿态,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林三郎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张陌生又仿佛等待了许久的小脸,看着媳妇儿脸上那多年未曾见过的、带着光芒的泪水,胸口那块压了他多少年的巨石,轰然碎裂!一股滚烫的激流猛地冲上头顶,激得他眼眶发热。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首视老道,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感激,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决心:“仙长!”
老道看着眼前这汉子激动难言却又无比郑重的神情,以及那妇人眼中重新焕发的光彩,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他嘴角漾起一丝极其浅淡、却真实的笑意,微微颔首:“老道没有看错人。稚子无辜,善缘亦难得。两位,好好待他吧。”
话音落,老道的身影己在原地如水墨般淡去,只余下几不可闻的青烟痕迹散于山风之中,再无踪迹。连那句道别,都仿佛融入了这破落小院上空的日光里。
芸娘和林三郎却无暇他顾。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怀里的婴儿身上。
芸娘像是被钉在了晨光里,怀里那软乎乎的小东西,竟冷不丁伸出一只小爪子,颤巍巍地,就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够!
那指尖儿嫩得跟刚剥壳的笋尖儿似的,带着点温热的奶气儿,轻轻一蹭。
“嘶……”芸娘浑身过电似的麻了一下。怀里的小东西小嘴无意识地吧嗒着。
“嘿!瞧见没?这小崽子,认娘了!” 林三郎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等着!我去弄点热乎的!” 他转身大步流星就扎进了灶房。
屋里头立刻响起锅碗瓢盆叮当乱碰的动静,折腾了好一阵子。
等他再出来,手里捧着的粗陶碗还冒着热气儿,碗沿上飘着层金黄的奶皮子。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晃洒了。
“喏,温乎了,慢点儿喂。” 林三郎把碗递给芸娘,自己就蹲在旁边,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怀里的娃儿。
芸娘接过碗,用小勺把奶凑到婴儿嘴边。小家伙的小鼻子抽了抽,小嘴本能地张开,含住了那点滑腻。
林三郎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媳妇儿那生涩却无比专注的动作,看着小家伙嘬得小脸红扑扑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笑,露出发黄的牙。
他粗糙的大手搓着膝盖上的补丁,心里头那块空了多年的地方,像是被这温热的奶香、这笨拙的喂食、这细微的嘬吸声,一点点、实实在在地填满了。
就这么着,这小娃儿,算是在林三郎和芸娘这间破茅屋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