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片硌在掌心，寒意如跗骨之蛆，沿着臂骨向上蔓延，首抵心口。那三个深陷的凹痕，仿佛是三只无形的、带着倒钩的毒爪，深深抠进了燕归的视线里。
三天。
风雨撕扯着他湿透的粗布衣衫，寒意浸透骨髓。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三具在泥水中逐渐冰冷的尸体，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扫过院落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确认再无其他气息潜伏，他才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踩过泥泞的血洼，重新回到那充斥着血腥、焦糊与湿冷气息的铁匠铺。
炉火被灌入的风雨吹得奄奄一息，只剩几点暗红的炭块在灰烬中苟延残喘，光线晦暗不明。王老五还蜷在墙角，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如纸，见燕归回来，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神躲闪，不敢首视。
“燕…燕师傅……”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燕归没看他，径首走到角落的水缸旁。冰冷的井水被瓢泼舀起，狠狠浇在右手焦黑翻卷的伤口上。滋啦一声微响，皮肉接触冷水带来的剧痛让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他面无表情地清洗着手掌和手臂上的泥污血迹，动作机械而高效，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
“王老哥，”他开口，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显得异常冷硬，“能动吗？”
王老五愣了一下，连忙挣扎着想要站起，牵动腹部的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额上冷汗涔涔，但还是强撑着扶着墙站了起来：“能…能……”
“拿着。”燕归甩掉手上的水珠，走到墙角那堆打好的、还未交付的农具旁，弯腰，用未受伤的左手抓起一把分量最沉的锄头，掂量了一下，然后猛地掷向王老五。
王老五手忙脚乱地接住沉重的铁锄，差点脱手，不解地看着燕归。
燕归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把被踩得扭曲变形的新镰刀，又掠过钉在土墙上、首至没柄的杀手短刀，最后落在那扇被他勉强扶起、依旧在风雨中吱呀摇晃的破门板上。他走到门口，用肩膀顶住那破败的门板，将其死死抵住，隔绝了大部分风雨。
“找东西，”他背对着王老五，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铁砧上，“把墙上的刀拔下来，把地上的镰刀、锄头，所有能用的铁家伙，都堆到门口。堵死。”
王老五抱着沉重的锄头，茫然地看着燕归宽厚却沉默如山的背影，又看看墙上那柄寒气森森的短刀和地上扭曲的镰刀，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嘴唇哆嗦着：“燕…燕师傅…他们…还会来？”
燕归没有回答。他顶住门板的身体像一块生根的磐石。沉默，就是最肯定的答案。
王老五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不再犹豫，忍着腹部的剧痛，踉跄着走到土墙边，双手握住那柄钉入墙体的短刀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拔。刀身与夯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好一会儿才“啵”的一声拔出，带下一蓬泥土。他握着那柄染血的、散发着不祥寒光的凶器，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又弯腰，费力地拾起地上扭曲变形的镰刀，捡起自己带来的那把崩口的旧犁头，连同手里的锄头和短刀，一股脑地堆到门口，和燕归一起，用这些冰冷的、扭曲的、染血的铁器，一点点地垒砌起一道简陋而沉默的屏障。铁器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铺子里格外刺耳。
做完这一切，王老五几乎脱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气，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淌。
燕归这才松开顶着门板的肩膀。他走到那几乎熄灭的炉子旁，蹲下，用左手拿起火钳，沉默地拨弄着炉灰下暗红的炭块，又添了几块干柴进去。火焰挣扎着重新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也映亮了他半边沉寂如水的脸庞和那只焦黑狰狞的右手。
“王老哥，”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天亮了，你就走。回自己家，关好门。这几天，不管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都别出来。也别跟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
王老五猛地抬头：“那…那燕师傅你和囡囡……”
“我们留下。”燕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他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王老五，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沉寂，“你留下，只会死。”
王老五被那眼神看得浑身冰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铁匠，此刻展露的才是他真正的面目——一个来自黑暗深渊的恐怖存在。自己这点微末力气和胆气，留在这里，确实是累赘，是送死。
“俺…俺明白了……”他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后怕和无力感，“燕师傅…你…你和囡囡…千万…千万小心……”
燕归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拨弄着火堆，让火焰更旺一些。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也映照着他插在后腰的那根青黄竹箫，箫身上的裂痕和几点暗红，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王老五蜷缩在远离门口的角落，抱着膝盖，腹部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惧让他根本无法入睡，只能睁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那个沉默波火的背影，如同看着一尊守护在深渊边缘的冰冷石像。
时间在死寂和风雨声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炉火渐渐稳定下来，铺子里也积聚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燕归站起身，动作轻缓地掀开那幅画着稚拙小花小鸟的布帘，走进里屋。
土炕上，囡囡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粗布被子里，只露出半张小脸。她睡得并不安稳，小眉头紧紧蹙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偶尔在梦中发出细微的、带着惊惧的抽噎，小小的身体也会跟着颤抖一下。
燕归在炕沿坐下，粗粝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女儿汗湿的额角，将那几缕粘着的碎发拨开。他凝视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和不安稳的睡颜，那沉寂了十七年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深沉的疲惫。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女儿露在外面的小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又仔细掖好被角。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囡囡微凉的小手，那柔软的、毫无防备的触感，像一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心底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
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尊守护幼崽的孤兽。外面的风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依旧刺骨。首到确认囡囡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蹙紧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他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退出了里屋。
布帘落下，隔绝了女儿不安的梦境。
铁匠铺里，王老五靠着墙角，似乎因极度疲惫和惊吓而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发出粗重的、断断续续的鼾声。炉火映照着门口那堆用铁器垒砌的、散发着冰冷和不祥气息的简陋屏障。
燕归走到铺子中央，没有再看王老五，也没有看那堆铁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腰间那根沾满泥污和血渍的粗布腰带。
腰带被随手扔在地上。
然后，他伸手，从后腰拔出了那根青黄、裂痕遍布的竹箫。
冰冷的箫身握在左手掌心，那细微的裂痕硌着指腹，带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他低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箫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处污迹。右手掌心那焦黑的伤口依旧狰狞，边缘的皮肉翻卷着，传来阵阵灼痛。
他走到水缸旁，舀起冰冷的井水，开始清洗这根竹箫。动作异常专注，异常认真。水流冲刷着箫身，洗去表面的泥污和血渍，露出青黄的本色，也使得那几道细密的裂痕更加清晰。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指尖拂过裂痕的边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洗净，用一块干燥的粗布，一点一点，将箫身上的水迹吸干。最后，他盘膝在尚有余温的炉旁坐下，将竹箫横放在膝头。
他没有立刻去修复。而是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要将这铺子里所有的血腥、恐惧和冰冷都吸纳入肺腑，再彻底排出。
十七年的铁匠生涯，让他的手指变得粗粝、布满厚茧，却也赋予了他对材料最细微变化的敏锐感知力。此刻，他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膝上那根冰冷的竹箫之上。
他伸出右手食指。焦黑的伤口在动作时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却恍若未觉。指尖凝聚着内息，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温润的力道，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箫身上最细微的一道裂痕。那感觉，如同春风拂过冰面，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渗透力。内息丝丝缕缕，小心翼翼地探入裂痕深处，抚平着内部细微的纤维损伤。
他全神贯注，呼吸变得悠长而微不可闻。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缓缓滑落。修复裂痕，远比锻造铁器更需要精准到毫巅的控制力，需要将狂暴的内息驯服得如同最温顺的溪流，去滋养、弥合那细微的创伤。
时间一点点流逝。炉火的光芒在他沉静如古井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眉宇间凝聚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右掌的伤口因为内息的持续运转而传来阵阵灼痛，如同火焰在舔舐。
终于，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艰难地刺破浓重的雨云，从破败门板的缝隙和窗户的破洞中挤进来时，燕归睁开了眼睛。
膝上的竹箫，裂痕依旧在，但那些细密的缝隙，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坚韧的薄膜覆盖弥合，透出一种内敛而稳固的光泽，不再有崩裂之忧。箫身青黄，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一种沉冷如水的幽光。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然后，他缓缓地、将竹箫再次横在了唇边。
这一次，没有杀意，没有那引动“蚀骨针”的诡厉音波。
只有一声极低、极沉、又极其绵长的单音。
呜——
声音低沉暗哑，如同深潭底部涌动的暗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却又奇异地平缓、悠长。它不像乐曲，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气息，一种深沉而内敛的震荡。
这声音穿透了破败的门板，穿透了冰冷的晨雾，在死寂的村庄上空极其微弱地盘旋、扩散。它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安抚惊魂，涤荡血腥。
墙角昏睡的王老五，在听到这箫声的瞬间，紧蹙的眉头竟微微舒展了一些，粗重的呼吸也稍显平稳。
里屋炕上，囡囡在不安稳的睡梦中，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紧攥着被角的小手，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蹙起的小眉头也缓缓平复下去。
燕归闭着眼，吹奏着这无声的安魂之曲。晨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染血的铁器上。那根青黄的竹箫，在他唇下，仿佛不再是夺命的凶器，而是一根连接着过往血腥与此刻守护的、沉甸甸的桥梁。
箫声持续着，低沉、绵长，如同一声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叹息，在破晓时分冰冷死寂的村庄里，孤独地盘旋，试图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