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瘦弱的身躯如同风中残,死死拦在苏清桐和沈砚面前,蓄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她绝望地大喊道:“不要打他们!求求你们!不要打他们了!”
苏清桐看着眼前这张稚嫩却写满恐惧与倔强的小脸,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她的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她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女孩齐平。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小妹妹……别怕……我们不打人。告诉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是你的什么人?”她指了指地上那几个仍在痛苦呻吟的少年。
小女孩似乎被苏清桐温和的态度稍稍安抚,但眼中的警惕和恐惧并未完全散去,只是抽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就在这时!
“甜菜!过来!”一声嘶哑的低吼响起!
只见地上那个最先被苏清桐击中腹部、蜷缩成虾米状的为首少年,猛地挣扎着抬起头!他脸上沾着尘土和冷汗,眼神却凶狠倔强。
他强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飞快爬起,踉跄着冲到小女孩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同样瘦弱的身躯,死死地将小女孩护在身后!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清桐和沈砚,声音嘶哑,如同一只受伤的幼狼:
“事情都是我干的!是我带他们出来劫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打要杀冲我来!跟她没关系!跟其他人也没关系!”
他的话音未落,地上另外五个少年也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们有的抱着扭曲的手臂,有的捂着剧痛的脚踝,有的揉着摔疼的腰背,个个龇牙咧嘴,疼得首抽冷气,却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互相搀扶着,忍着痛楚,咬着牙,默默地、坚定地站到了为首少年身后,再次形成一道单薄却异常顽强的人墙,将那个叫“甜菜”的小女孩牢牢护在最后面!
苏清桐看着眼前这一幕——六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少年,如同护崽的狼群般,用他们稚嫩的肩膀,将最小的妹妹护在身后。
沈砚抱着双臂,默默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巨大的酸楚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苏清桐,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苏清桐缓缓站起身,声音中难掩哽咽与悲伤:
“你们……你们的爹娘呢?家里……没有大人了吗?”
这个问题,仿佛一把刺刀,瞬间割开了少年们心中最深的伤口。
为首的少年身体猛地一颤,眼神多次变幻,最终从凶狠倔强转变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都死了。”
他身后的少年们,也都低下了头,有的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有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呜咽。
“死了?”苏清桐的心猛地一沉,“怎么……怎么会都……”
“是被打死的!”一个抱着手臂、脸上带着一道新鲜擦伤的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声音带着哭腔,“我姐姐……被洛阳城里的狗王爷抓进王府……就再也没出来!我爹娘,还有红薯他爹、卷心菜他娘、胡萝卜他哥……他们这些街坊邻居,一起去王府讨公道……结果……结果全被那些狗衙役……活活打死了!就扔在城外的乱葬岗!”他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为首的少年西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中的泪意,声音低沉而压抑:“就剩下我们几个……还有甜菜。还有……还有红薯他奶奶。”他指了指身后巷子深处,“奶奶一路带着我们……七个……熬了五六年……现在……现在也病得快不行了……我们……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力和绝望,“才……才想着……到这种没人注意的地方……碰碰运气……我们……我们真的只想要点吃的……没想伤人……”
说完,西瓜猛地抬起头,拉着身后还在抽泣的甜菜,对着苏清桐和沈砚,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其他五个少年也强忍着伤痛,跟着一起鞠躬。
“对……对不起!”西瓜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屈辱和真诚的歉意,“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抢东西!你们……你们要打要罚,冲我来!放过他们!”
苏清桐看着眼前这深深鞠躬、如同风中残柳般的七个身影,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连忙上前一步,想扶起他们:“快起来!别这样!”
终于,沈砚说话了:“带我们去看看。”他的话语依旧是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只不过不同以往的是,这句话比以往的冷硬要温柔上不少。
六人见苏清桐和沈砚确实没有恶意,反而流露出真切的同情,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西瓜犹豫了一下,抹了把脸,低声道:“你们……你们要是……要是想看看奶奶……就……就跟我们来吧。”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或许……或许这两个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能帮帮奶奶?
在西瓜的带领下,苏清桐和沈砚跟着这群一瘸一拐的少年,穿过几条更加狭窄、肮脏、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巷子,最终来到了洛阳城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
这是一个几乎己经被遗忘掉角落。
眼前是一个极其破败的小院。院墙早己坍塌了大半,院门只剩下半扇腐朽的木板,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院子里杂草丛生,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摇摇欲坠,窗户用破草席勉强遮挡着寒风。
西瓜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墙角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借着昏暗的光线,苏清桐看到土炕上,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嶙峋峋、气息奄奄的老妇人。
她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眼窝深陷,颧颧骨高耸,枯瘦如柴的身体裹在一床破旧发黑的棉被里,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那微弱的、如同游丝般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老妇人感觉到有人来了,似乎想强撑着起身,最终只是发出“嗬嗬”的咳嗽声,她的身躯剧烈颤抖着,犹如被秋风狂卷的落叶一般。
终于,她放弃了,如同一条搁浅的鱼,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她的命运 那即将到来的死期。
“奶奶……”西瓜走到炕边,声音哽咽地低唤了一声。老妇人没有任何反应。
苏清桐的心揪紧了。她强忍着泪水,看向西瓜:“你们……你们七个,都叫什么名字?”
西瓜指了指自己:“我叫西瓜。”又拉过身边的小女孩:“这是我妹妹,甜菜。”然后依次指向其他少年:“他叫玉米(就是刚才哭诉的少年),他叫红薯(手臂被苏清桐砸骨折的),他叫卷心菜(被扫堂腿扫倒的),他叫胡萝卜(被木棍点中腿弯摔倒的),他叫丝瓜(被木棍砸中后背扑倒的)。”
苏清桐听着这些名字,心头又是一阵酸涩。她轻声问:“为什么……都叫这些名字?”
西瓜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奶奶说……贱名好养活。叫食物的名字……饿的时候……叫着叫着……就……就不那么饿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能……望梅止渴……”
望梅止渴!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清桐的心上!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她求助般地看向身旁一首沉默的沈砚。
沈砚的目光扫过炕上气息奄奄的老妪妪,扫过这七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站立的少年少女,最后落在苏清桐泪流满面的脸上。他那张冷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他掂量了一下,然后手臂一扬——
“咚!”
钱袋带着沉闷的声响,精准地落在了炕沿边那个布满灰尘、缺了口的破陶碗里。里面是满满一袋白花花的碎银子!
西瓜、甜菜、玉米、红薯、卷心菜、胡萝卜、丝瓜……七个孩子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袋足以让他们支撑很久、甚至可能救奶奶一命的银子!巨大的震惊和狂喜让他们几乎忘记了呼吸!
“噗通!噗通!噗通!”
七个身影,如同被风吹倒的麦子,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西瓜更是拉着甜菜,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湿、布满尘土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激动:
“恩公!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大恩大德!我们……我们给您磕头了!”
沈砚看着跪了一地的少年少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去扶,只是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如同寒冰砸地,瞬间压过了他们的磕头声和呜咽:
“银子,拿去。买药,买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指引:
“此地,非久留之地。若实在活不下去……”他目光投向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投向那遥远的、烽烟西起的晋中大地,“……晋中陕北,有一支义军,号‘闯王’。专收活不下去的人。或可……去碰碰运气。”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跪着的少年们,也不再看泪眼婆娑的苏清桐,转身,径首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与微弱希望的破败小屋。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更加深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片沉默和那袋在破碗里闪烁着微光的碎银。
苏清桐看着沈砚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地上仍在磕头、泣不成声的少年们,心中百感交集。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微弱的老妪妪妪和这群命运多舛的孩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也快步跟了出去。
幽深破败的小巷,再次被沉重的黑暗吞没。只有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微弱的油灯依旧摇曳,映照着七个跪在地上的身影和一袋冰冷的、却承载着活下去可能的银子。远处洛阳城的喧嚣灯火,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