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晨光斜斜切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块亮斑。
半面墙的书架顶到梁上，书脊的颜色深浅不一，像被岁月浸过的调色盘，墨香混着陈年纸味漫在空气里。年轻的皇帝站在案前，衣袖卷到手肘，露出腕间的青筋，狼毫在纸上扫过，留下的笔画还带着未干的湿意。案上的砚台磨得光滑，墨汁里浮着窗棂的影子。
老人把两张檀木椅并在一起，破衫的下摆拖在地上，像团揉皱的旧布。他枕着手臂，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呼吸匀净，像是把御书房的肃穆都睡淡了几分。
“先生！您看我这字练得如何？”
皇帝的声音撞在书架上，惊得某册旧书簌簌落了片纸灰。他举着宣纸转身，眼里的光比案上的晨光还要亮，笔画间的顿挫还带着生涩，却比往日稳了不少。
老人没睁眼，只从鼻子里哼出句：“你父亲当年起兵时，扁担上的名字都得让人代写，军情军报都找读书人代读。”
“可先生，”皇帝把纸轻轻放在案上，指尖蹭过未干的墨迹，“字若拿不出手，岂不让朝臣和外邦使臣笑话，失了皇帝的威仪？”
“所以啊，”老人翻了个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轻响，“后来他在军帐里，就着油灯练到后半夜，最后写出来的字，看着也还凑合，也没人嘲笑他不是。”
皇帝的眉峰挑了挑，笔杆在指间转了半圈：“先生的意思是，治理天下……也只需凑合？”
“能凑合着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老人终于掀开眼，目光扫过案上的字，又落回窗棂的光影里，“就己经比太多人强了。有的人为了求个‘完美’，苛捐杂税刮得太狠，最后连这‘凑合’的江山都守不住，守不住江山也就算了，可是战乱一起，你父亲一辈子的努力可就白费了。”老人松垮垮伸手摆了摆。
皇帝愣了愣，随即拱手，袖口的龙纹在晨光里闪了闪：“学生受教了。”
他低头看着纸上的字，忽然又抬头，眼里的困惑还没散尽：“那……什么时候可以不凑合？”
老人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椅面上敲了敲，节奏像檐角的雨滴。“等这天下，像你这样肯琢磨‘凑合’和‘不凑合’的人，再多些——”他顿了顿，看着皇帝眼里的光又亮了几分，“就差不多了。”
“谢先生夸奖！”皇帝躬身行礼道。
皇帝的笑撞在墨香里，竟让这庄重的御书房添了几分少年气。他赶紧把宣纸叠好，又拿起狼毫，砚台里的墨汁被搅得泛起涟漪，像是把那句夸奖也浸在了里面，不过这次没有了之前的刻意，反而显得自然、洒脱。
老人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轻嗤一声，又把头埋回臂弯里。御书房的光慢慢移着，把两张并在一起的椅子影子，拉得和书架的影子缠在了一处，等天下不凑合的人多些，他也算完成了对那个剩一口气的老头承诺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