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总是裹着水汽的。
风过亭台,携来不知名的花香,与宫灯昏黄的光晕缠绕,在青石地上投下飘摇不定的影。
赢齐凤独立凉亭,仰首望向墨蓝天幕,星子碎银般洒落,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深渊。
颈间剑锋的寒意刺骨,她却迎着刃口又近半步——一线猩红蜿蜒而下,在素白中衣上泅开刺目的梅。
“如风……朕欠你的命……”
她喉间哽咽,字字浸血,“用这副身子还,够不够?”
长剑倏然撤回,柳如风振袖拂落刃上血珠,声音冷过江南三月的夜雨。
“我的剑——不斩妇孺。”
赢齐凤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抓了个空。
那避让的姿态像把钝刀,生生剜进她心口最软处。所有强撑的帝王威仪寸寸碎裂,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痛。
“你当真……狠心至此?”
泪珠断了线般砸在冰凉的青砖上,“连半分旧情……都不肯留?”
柳如风拧眉后退,如避蛇蝎:“疯言疯语。”
“朕是齐凤啊!”
她几乎嘶喊出声,泪眼死死锁住他陌生的瞳孔。
“巷尾漏雨的屋檐……冬夜分食的半块糠饼……你为我熬药的陶罐还搁在旧灶上!”
她踉跄着想去碰他的衣袖,却被他一个侧身彻底避开。
“如风,你再想想——”
“想什么?”他眼底唯有寒潭般的空茫。
“我只知自己姓柳名如风,余生所求,唯有武道巅峰。”
赢齐凤浑身剧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你全忘了……”
她忽然惨笑,泪混着血在颈间淌成溪,
“因为你饮了朕亲手递的毒酒!肠穿肚烂,经脉尽碎……是朕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守着你枯骨般的身子熬了三百个日夜!”
她猛地抓住心口衣襟,指节青白。
“可你睁眼时……竟问我是谁……”
柳如风瞳孔微缩,似有浮光掠过脑海,却又归于沉寂。
“既如此——”他收剑入鞘,转身欲走,
“告辞。”
“别走!”
她扑跪在地攥住他衣摆,龙纹刺绣硌进掌心,
“朕弃了皇位!抛了江山!只求陪你重走一程!”
锦缎自他指间滑脱,她跌坐在冷硬石地上,望着那道决绝背影嘶声哭喊。
“柳如风——你回头看看我!”
风声吞没了哀求。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一捧燃尽的灰,徒留满地泪痕。
褪去龙袍的赢齐凤,怀中只余一柄他当年削的木剑。江南烟雨打湿了她单薄的肩,却浇不灭眼底执拗的火苗。
山巅决斗后,柳如风倚树喘息,左肩伤口深可见骨。
赢齐凤撕下裙裾为他包扎,指尖触到他温热血肉的刹那,泪水砸在他手背。
“别动。”她嗓音沙哑如砾石磨过。
“伤口再裂……会废了这条胳膊。”
挥开她的手。
“阴魂不散。”
她却更固执地贴近,药粉混着血凝成褐色的痂。
“你可以忘……但我不能不救。”
篝火噼啪炸响时,柳如风撕咬干粮的侧脸映在赢齐凤眸中。她将烤热的饼递过去,他视若无睹。
“你到底图什么?”他终于不耐,“前朝女帝,追着个江湖人当仆役?”
她拨弄火堆的手一顿,火星腾起又黯灭。
“图你活着。”
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
“图某天你剑指我心口时……能记起曾爱过我。”
他嗤笑翻身睡去。
她抱膝守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看星子坠入他起伏的脊线。
夜枭长啼刺破山林寂静,她轻轻哼起一支江南小调——那是他失忆前,总在归家路上唱给她听的。
三月晨霜染白草尖时,柳如风肩伤痊愈。赢齐凤的裙裾早己褴褛如丐衣,掌心新茧叠着旧疤,唯有一双眼亮得骇人。
他溪边濯剑,她蹲身搓洗衣衫。粗布磨红她曾执玉玺的十指,他却突然开口。
“今日启程去漠北。”
她拧衣的手僵住:“漠北苦寒……”
“随你……”
衣衫重重砸进水里,她挺首脊背:“我去备皮袄。”
荒漠孤月下,沙匪的刀锋擦过柳如风颈侧。
赢齐凤竟从驼队后冲出,举着火把嘶吼着扑向匪首!乱刃划破她臂膀时,柳如风的剑终于出鞘——血雾喷溅中,他拎起的她怒喝:“找死吗!”
她染血的脸却绽出笑:“你刚才……喊我名字了。”
篝火舔舐夜色,赢齐凤为柳如风臂上刀伤敷药。他忽然按住她颤抖的手。
“值得吗?”
她睫毛上还凝着血珠,声音轻如叹息:“那年你从乞丐堆里抱起我时……也这么问。”
长风卷着沙砾掠过旷野,他沉默着抽回手,却再未推开她缠上伤处的布条。
星垂平野,长夜未央。赢齐凤望着他沉睡的轮廓,将木剑紧紧拥在怀中。
——遗忘是淬毒的刃,但总有人愿以心头血养一朵重生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