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乾宫劫
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巍峨的乾宫之上。幽微的宫灯在空旷的回廊间摇曳,将幢幢鬼影投落于冰冷的石地。
远处断续的钟鸣,像是替这死寂刻下更深的刻度。赢齐凤的书斋内,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一壶酒,两个杯。
“夫君,操持国事这几年,劳苦功高。”
赢齐凤素手执起一个玉杯,眸光映着琉璃般的酒液,递至我面前,声音是她习惯的、拿捏精准的温柔,却像裹了琉璃的冰针。
“饮下这杯特酿,愿你我……共延年寿。”
我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壁的冰凉。杯影在我眼中晃动,映不出是琼浆,亦或毒。
身为武者,竟也辨不清其中深浅。但结局己在弦上,避无可避。
“……你可还爱我?”
我抬眸,目光如鹰隼,攫住她的眼,妄图刺穿那层厚重的帝王面具,捕捉一丝熟悉的热度。
赢齐凤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快得像是错觉。旋即,那潭秋水便冻结,只余冰封的湖面。
“……时至今日,你我之间,情爱己是多余。”
“是忌惮我了?”
我喉间发紧,却字字如钉,逼问道。
沉寂似铁。她将另一杯酒“嗒”地轻放于案上,玉指微颤。
“你功高震主,朕……不得不防。”
“所以,是杀心。”
心口像被钝器重击,话语却冷硬如昔。
她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某种痛楚与决绝,最终化为冰冷坚硬的话语。
“为了大乾江山!社稷为重,朕……不得不如此!”
“为江山?”
我唇角牵起一抹无情的嘲弄。
“陛下何时真正在乎过他人,又几时为过这万里山河?怕是为龙椅安眠罢了!”
言毕,再无迟疑,将那杯中之物倾喉饮尽!
辛辣滚烫的酒液滑入腹中,随之而来的是烧灼血脉的剧痛!像是无数滚烫的铁钉在经络血管里奔突,所过之处,寸寸崩毁!
经脉如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扭曲,引以为傲的武功根基发出悲鸣。眼前的光线被飞快抽离,黑暗吞噬了身体的掌控权。意识模糊前,是栽倒时的失重感……
“……不!” 一声撕裂般的尖啸刺破凝滞的空气。
赢齐凤僵立原地的身躯猛然震颤,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击中。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山岳般的身影缓缓塌陷、倒地,那双永远映着她的眼睛失去焦距……
她本以为我会与她斩断关连逃走,毕竟没人能捉住我,她从未想到我会那么毅然而然的走向死亡。
伪装碎裂一地。
“不——!你不能死!你不能……”
悔恨与恐惧如滔天洪水瞬间冲垮了帝王的堤坝。
她几乎是扑跪在地,双手胡乱地想拥住那迅速失去温度的身躯,泪水疯狂涌出,“我……朕不是……不想你……”
“如风!回来!求求你回来!朕错了……朕真的错了啊……”
她把脸埋入我冰冷的颈窝,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与冰冷的身躯形成绝望的对比。
“来人!!”
她猛地抬头,嘶声裂肺地吼道,声音破碎得走调。
“御医!快传御医!救他!!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救活他——!”
殿门被急促撞开,数名御医连滚带爬地冲入,扑到近前。
探脉,观色,验残酒……几人面色惨白,目光躲闪,为首者匍匐在地,颤抖着回禀。
“皇……皇上……此毒乃……”
“朕不听废话!”
赢齐凤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朕只要他活!活过来!”
“……此毒名为‘百叶枯’……专……”
老御医的声音抖如风中落叶,“专克习武之人气血……霸道无比,毒入经脉,逆行倒施,摧折武者根基……”
赢齐凤身形狠狠一晃,几乎栽倒,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眼中最后的光迅速湮灭。
“……最终呢?”
“……最终……筋脉寸断……生机溃散……回天……乏术……”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两人之间死寂的地面。
赢齐凤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书架上,摇摇欲坠。
“回天……乏术……?!”
“……不!朕要他活!只要能活!哪怕……哪怕一辈子躺在那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朕也要!”
“回陛下……若倾尽太医院之力……或可……吊住一口气。”
另一名御医颤巍巍接口,似在绝望中撒下一丝微光。
“但何时能醒……甚至能否醒来……全凭天意了……”
“吊!给朕吊住这口气!” 赢齐凤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中爆发出狂乱的光。
“不惜一切!朕要他活着!只要他还躺着,活着就好!”
长夜难明,乾泉宫灯火通明。御医进进出出,汤药与金针轮番上阵,与死神角力。
赢齐凤如石像般守在我床边,看着那张熟悉却了无生气的脸,指尖嵌入掌心,殷红的血珠无声滴落在地衣上,犹不自知。
“如风……”
她低语,破碎得像是梦呓,“睁眼看看朕……只要你醒来……只要……”
她握住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一遍遍重复。
“朕……什么都给你……皇位……重来……什么都行……”
晨光熹微,挣扎的一夜终于耗尽。御医用尽毕生所学,终将那溃散的生机死死钉在了身躯之内。
代价是永远的沉睡。赢齐凤仿佛一夕间耗尽心血,鬓角隐现霜色,木然望着那张再无回应的脸。
“为什么……这么傻……”
她枯坐床边,手抚过他削瘦下去的颧骨,喃喃自语。
“那一杯……从未……是要你死啊……”
檐角的晨光与暮霭不知交替了多少回。
赢齐凤成了龙床边最执着的守夜人。她轻握着他冰凉、却依旧被仔细擦拭得干净的手,一遍遍描摹他紧闭眉眼的轮廓,低语似有千斤重。
一年光阴匆匆过。
“如风……这场梦……究竟要多久才肯醒?……别睡了好不好?……求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无声砸在他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御医躬身快步走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希望。
“陛下!天幸!天佑皇夫大人!”
御医扑通跪倒,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有西域方士远道而来,献上圣药!据传可续断脉,唤生机,令皇夫大人……有望复苏!”
赢齐凤倏然站起,眼底沉沉的死水瞬间被点燃,迸射出夺目的光。
“当真?!药在何处?速速取来!”
那声音是困在沙漠中的旅人见到绿洲的嘶喊。
“只是陛下……” 御医脸上的喜悦倏地凝滞,化作凝重与迟疑。
赢齐凤心下一沉,预感到什么,但求生的火焰压倒了一切。
“休要迟疑!只要能救柳如风,便是摘星揽月,朕亦无惧!说!”
“此药……” 御医深深叩首,不敢抬头,“……确有神效,然……有绝大后患。”
“……何患?” 赢齐凤的声音己然不稳。
“……服下此药者……前尘……尽归尘土……”
声音细若蚊蝇,却如惊雷炸在赢齐凤心湖。
“……忘尘药?”
赢齐凤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床柱,骨节捏得发白。
她缓缓低头,凝视着床上那张沉睡的面容,声音飘忽如来自九幽。
“……忘……尽……所有?……连朕……连我们……巷子里的炉火……那碗药汁的味道……全都会……抹去?”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从齿缝艰难挤出。
御医沉重地点下头颅。
乾泉宫陷入了漫长的死寂。只有赢齐凤急促却又刻意压低的呼吸,如同受伤的母兽。
她看着他沉睡的脸,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京城阴暗巷弄里,那个蜷缩在角落,满身污秽却又眼中燃着惊人求生欲的“乞丐”……
最后,她看到的是镜中那双不再天真、布满权力冰棱的帝王之眼。
一滴滚烫的泪悄然滑落。
“……罢了。”
良久,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湿痕,眼中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一种近乎癫狂的孤注一掷所取代。
“活着……就还有可能……忘掉……朕就教他重新记起!!”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快!取药来!”
圣药由最谨慎的御医,亲手撬开我的牙关,小心翼翼灌入。
赢齐凤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胸口的微微起伏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醒……来……”
她无声地祈祷,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倏然间,那沉睡的眼睫,在赢齐凤几乎不敢再看之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风?”
赢齐凤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却又被即将迎来的彻底遗忘刺得生疼。
眼睑缓缓掀开,瞳孔从涣散到聚焦,最终定格在眼前华服丽人的脸上。
“……何人?”
眉头蹙起,眼神全然陌生,如同初见路人,唯有深藏于武者骨子里的警觉,锐利如刃。
赢齐凤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那只言片语狠狠攥住,巨大的失落如冷水当头浇下。
但她强撑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如风?不认得朕了?朕……是齐凤啊……你的妻子啊……”
“荒唐!”
我试图撑起身,久卧的筋骨发出不驯的呻吟,目光警惕又锐利地审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可疑的骗子。
“我乃登峰造极之真武境,岂会与妇人成婚?胡言乱语!”
记忆显然错落回某个节点。
“我记得……正要去京城赴一场绝顶之约……”
真武境……绝顶之约……
赢齐凤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之光彻底黯淡,心如坠入无底深渊。
他果然……将那段跌入尘埃又被她拼凑起来的岁月……连同她这个人……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强压着汹涌的悲恸,试图靠近,伸出一只手想要安抚。
“如风,你受伤了,失了记忆……”
“荒谬!”
我冷嗤一声,眼中尽是强者不容置疑的倨傲。
“刀兵不入之躯,何来受伤?!汝等到底意欲何为?”
……那杯酒……酒……
绝望中,她抓住最后一点线索,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却又极度脆弱。
“……那……那杯酒……朕……赐给你的那杯毒酒……”
“毒酒?!”
这个词如惊雷炸响!几乎是本能反应,腰间佩剑龙吟出鞘!
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己精准无比地压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之上!凛冽的杀意瞬间充斥整个内殿!
“你要杀我?!”
我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野兽被触犯逆鳞的暴怒。
肌肤感受到剑刃的寒意,一线鲜红渗出,赢齐凤却浑然未觉恐惧。眼中只有汹涌的悲伤和……一种毁灭式的认命。
她定定望着我,泪无声滑落。
“……如风……你当真……要取朕性命?”
“你究竟是谁?!”
剑锋压紧半分,质问如冰。
泪珠滚落得更多,每一滴都似沉重的铅块,砸落地面。声音破碎而绝望。
“……是齐凤啊……赢齐凤……你……当真……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么?”
她的目光死死纠缠着我的,执拗地、疯狂地试图挖掘那被药物彻底掩埋的过去。
“巷子的风……那么冷……那碗药……那么苦……我们一起吃过糠饼……卖过草席……买庐山居的杏饴糖……你答应……‘护我一世安然’……”
回答她的,只是更加冰冷锐利、毫无波澜的凝视。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看着这双曾盛满柔情、此刻却只剩下杀意与陌生的眼睛,心彻底沉入冰窟。
“……那酒……”
赢齐凤深吸一口气,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声音低得如同尘埃,带着万劫不复的沉重。
“……是朕……被蒙蔽了……被那些豺狼般的朝臣……日夜蛊惑……蒙蔽了心窍……”
她终于无法再首视那双眼睛,垂下眼帘,看着那冰冷的剑身,长长的睫毛颤抖如蝶翼,沾满晶莹的泪水。
“……恨只恨……幡然醒悟时……却己……太迟……”
“你想杀我。”
冰冷的剑刃又迫近一丝,那细细的血线殷红刺目,如同心头滴落的朱砂痣,在她瓷白的肌肤上绽放。
我的声音没有疑问,只有铁铸般的陈述。
颈侧清晰的刺痛传来,赢齐凤却闭上双眼,迎向那片刺骨的寒芒,仿佛那是某种惩罚和救赎。
喉间滚动,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破碎的泣音:
“……呵……”
“……如果……”
她的气息微弱,像是耗尽所有力气才能开口,声音飘渺得如同风中之烛。
“……如果能重来……”
冰凉的泪,毫无阻碍地漫过紧闭的眼帘,划过她紧绷的脸颊,无声坠落,融进华丽而冰冷的帝袍衣襟里,留下深色的印记。
“……”
她没有再说下去。那未曾出口的话语、那无尽的悔恨与失魂的哀痛,沉重得足以压垮整个帝国。
乾泉宫彻底陷入死寂。唯有摇曳的烛火,将两人凝固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拉得如同命运的绞索。
剑刃上那一点猩红,像是不灭的火焰,又像是即将燃尽的油灯……在寂静中,无声诉说着爱与权力交织的毁灭,以及悔恨那无底深渊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