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掠过林隙,将溪水的清冽与草药苦涩揉成一捧凉意。我俯身采撷石斛时,余光里那道绯色身影始终缀在溪畔,像一株生了根的赤芍。
“早些回……”
她未尽的话语被骤然掐断。
——毒牙刺破皮肤的闷响,比蛇影更先抵达耳畔。
嬴齐凤跌坐在卵石滩上时,脚踝己绽开两点幽紫。
吹风蛇的毒痕如蛛网蔓延,迅速吞噬着素白肌肤下的生机。汗珠顺着她绷紧的下颌砸进溪水,晕开转瞬即逝的涟漪。
“如风……”气音散在风里,“……是蛇……”
我劈开苇丛冲至她身侧。指尖触到皮肉的滚烫,心底某处冰封的裂隙竟随之震颤。
“忍些。”
撕开裙裾的裂帛声惊飞山雀。俯首吮毒时,唇齿间腥甜与记忆中某个雨夜熬煮的药汤滋味重叠。
她脚背在我掌心轻颤,似濒死的蝶:“两刻钟了……”
喘息混着哽咽,“像有冰针……往骨头缝里钻……”
当最后一口毒血混着草药敷上伤口,她浮肿的脚踝己泛出青灰死气。
我捻碎蛇衔草的动作顿了顿:“经络废了。”
“正好。”她忽然笑出声,泪却早淌了满脸。
“跛了就跛了……跛了就追不上你要走的快马了?”
山岚漫过她湿漉漉的睫毛。我别开眼:“回宫可医。”
“不要宫阙万千——”,她猛地攥住我沾满草屑的手,指甲深陷进我腕骨。
“只要陪你走这条……赎罪的路。”
木剑拄地支起残躯时,她踉跄如风中残烛。那柄我亲手削制的剑身早被出温润包浆,此刻却成了刺向记忆的刃。
“你刻的平安符……还在剑柄凹槽里。”
我抚过木纹的手倏然僵住——符咒走向确是我的刀法。
“想起什么?”她眼底燃起星火。
“……没有。”
星火骤灭,她反将木剑搂得更紧:“无妨……你忘一寸,我讲一丈。”
归途山径陡如悬梯。
她拖着废足攀爬,喘息扯得岩壁藤蔓簌簌战栗。
残阳熔金,在她脊背镀上灼目的光晕,却照不见深藏袖中的掌心——那里密布着为替他试毒而烙下的旧疤。
“上来。”我背身蹲下,山风灌满袖袍。
她伏上脊背的刹那,滚烫的泪洇透后衫。
那双曾执掌玉玺的手藤蔓般缠住我脖颈,仿佛稍松一寸,背上的山河便会再度倾覆。
“那年宫变坠马……你也这般背我逃出火海……”
“胡言。”
我冷声截断,却莫名收紧托住她膝弯的手——掌下骨骼的轮廓,竟与梦中那个从乞丐堆里捞起的轻躯重叠……
草庐烛火将她的影子钉在土墙上摇晃。置她于榻上时,衣角忽被枯枝般的手指绞住:
“别走……”她眼瞳映着跳动的焰心,恍若多年前巷尾冻僵的乞儿。
“当是守着……这副毒躯?”
拒绝的话撞上她腿间未消的蛇痕,终化作席地而坐的沉默。
月光剖开窗棂,在她踝骨淤青上流淌——那曾是踏碎朝堂玉阶的足。
夜半,她蜷缩的指节忽然抓住虚空:“别饮那杯酒……”,梦呓混着泪。
“……我喂你糖饴好不好?”
我鬼使神差地抚向她泪湿的脸——却在触及前一寸收手,只轻轻掖紧被角。
窗外,一钩残月浮出云海。她翻身时,褪下的罗袜露出青紫交错的踝骨,像一尊被风霜蚀刻的玉雕,静卧在我们将烬未烬的余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