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泼墨,蝉鸣如刃。嬴齐凤蜷在草席上,蛇毒灼烧的踝骨随呼吸起伏,像一捧将熄的炭火。
我立在月光割裂的阴影里,目光滑过她颈侧新月胎记——那是十年前陋巷初逢时,我替她剜去腐肉后新生的肌肤。
“其实,我从未失忆。”
喉间滚动的字句撞上窗棂,碎成齑粉,“只是大梦该醒了。”
她忽然在梦中攥紧枕畔饴糖,琉璃纸窸窣作响。糖块融化的黏浆沾满她指缝,像凝固的泪。
夜晚她高烧呓语时,我曾掰开那包庐山杏熬的糖。
糖浆黏住齿关的刹那,玄武门血雨倾盆的往事呼啸而至——
替她挡下箭矢,弩箭撕裂我左肺时,怀中还焐着给她新雕的木鹊。
如今糖块在她唇齿间化开甜腥,而我袖中铁匕己磨出冷光。
指尖凝气点向她眉心,内力如冰河灌入经脉。她踝上蛇毒挣扎着聚成黑蝶,振翅欲飞时被我一把握碎。
“杀我时用鸩酒,救我时用饴糖……”
我拭去她额角冷汗,掌心箭疤蹭过她睫毛,“嬴齐凤,你总是错得荒唐。”
木剑从她枕下露出半截剑穗。粗麻绳结早被出绸缎光泽,那是流亡路上她每夜握在手中的安魂符。
剑穗忽渗出杏叶清香——正是五年前大婚夜,她簪在我襟前的合欢叶!
启明星坠向西山时,我将饴糖堆成小小坟茔。
木剑抽离的刹那,她猛然蜷缩成胎婴姿态。当年破庙火堆旁,她冻僵的脊背也是这样弓起,像被狂风折断的竹。
“别走……”梦呓混着血沫涌出唇缝。
我推门的动作僵在半空。柴扉外北风卷起满地杏叶,每一片都拓着旧日誓言——
“巷口杏树才结籽,余生够长。”
而今枯枝戳破晓雾,如我穿胸而过的弩箭残柄。
晨光如金针扎进嬴齐凤的眼睑。
指尖触及的床褥冷如玄冰。她突然发疯般掀翻草席,陶碗在墙角撞出凄厉哀鸣——
“柳如风!”
柴刀在榆木上刮出金屑,我削着第七把木剑:“昨夜那柄又被你劈断了?”
她赤足踢飞木屑:“要柄能斩玄武门蟠龙柱的!”
木剑不见了……
嘶吼惊飞檐下栖鸦。十二名暗卫跪满院落。
五年。大乾疆土烙满她马蹄的焦痕。
第一年,她拆毁慕容世家的火药库,在灰烬里扒出半片豁口柴刀:“他在北狄!”
第三年,她横穿塔克拉玛干,沙匪巢穴里寻到我裹伤的麻布。布上蛇毒混着血绘出庐山杏海,背面却批着:“皇夫卒于暴雪。”
第五年深冬,她跪在长白山天池畔。冰面倒映着两个形销骨立的人影——
镜中人鬓角染霜:“我又老了。”
她颤抖着抚摸倒影:“可你答应过……要看我白发及腰的。”
北疆暴雪吞没商队时,她正着陶碗底“齐”字刻痕。
“皇夫五年前在此除匪……”丫鬟的尖叫被狂风撕碎,“山崖下全是尸骨!”
嬴齐凤突然策马冲向雪幕。
鬃毛凝冰的骏马哀鸣着倒下,她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尸骸堆里。
每具冻尸的左手腕都被刻意斩断——正如当年为我挡箭留下的旧伤位置!
“如风——”嘶喊冻成冰棱坠地。
狼群绿瞳如鬼火逼近时,她忽然笑着掏尽怀中饴糖,混着血水咽下:
“黄泉路上…总该有杏花香。”
嬴齐凤倒在狼嗥声中时,暴雪突然裂开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