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在身后化为一片模糊的剪影,林宏紧了紧缰绳,疾风马一声嘶鸣,西蹄卷起尘土,将他带向那兽皮地图上粗略标示的未知远方。背上的行囊轻得有些讽刺,里面寥寥几件物事,却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
旅途比马匹的蹄声更显漫长。
最初几周,他穿行在黑石山脉的裙摆地带。风刮过光秃秃的岩石,发出尖锐的呼啸,空气中弥漫着贫瘠的味道。随着黑石城越来越远,人烟的痕迹也逐渐稀薄。每一次风动草偃,他都会下意识地催动“灵犀诀”,一股微不可察的波动从他指尖蔓延开,像无数根细线探入前方。那些隐藏在嶙峋石缝间,或盘踞在枯木下的妖兽气息,便如一块块冰冷而黏腻的苔藓,清晰地浮现在他的感知中。他拉动缰绳,疾风马会乖觉地绕开,它的鼻翼翕动,疲惫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马匹偶尔发出的嘶鸣,也透着力竭,他不得不频繁停下,将体内一丝灵气送入它的经脉,感受它紧绷的肌肉渐渐舒缓。
绿色在地平线上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黄。他们踏入了荒漠戈壁,空气瞬间变得灼热而稀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砂砾味,刮擦着喉咙,像被烈日烘烤过的粗糙布料。他能感觉到汗水被迅速蒸干,皮肤绷得发疼。黄沙在风中翻滚,遮蔽了远方的地平线,也吞噬了所有参照物。他的肌肉在《无名吐纳诀》的滋养下坚韧如铁,骨骼在“初生道域”的淬炼下仿佛能吸纳天地间的热意,抵御着这片土地的酷烈。他刻意收敛了灵力波动,让自己的呼吸变得与常人无异,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节制,像一个凡人般在风沙中挣扎,以最慢的速度耗尽体力。然而,当他抬眼望去,那无边无际的黄色似乎要将他的视线吸入其中,单调、重复、永无止境。他会下意识地攥紧缰绳,眼前闪过石猛那张渴望的脸庞,这才将心头那股躁动压了下去。
穿过荒漠,他们又闯入了无尽林海。这里与戈壁截然不同,参天古木的枝叶如巨伞般遮天蔽日,将阳光撕成碎片。地面铺着厚厚的枯叶,一脚踩下去,腐烂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湿冷的雾气扑面而来。林深之处,窸窸窣窣的声响此起彼伏,是各种毒虫猛兽潜伏的预兆,它们的嘶吼比山脉中的妖兽更为诡异而凶残。他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指尖的“灵犀诀”如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周身,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异动。偶尔,前方被粗壮的藤蔓阻断,他便抬手一道“离火诀”,炙热的火焰舔舐而过,焦枯的木头发出噼啪声;需要隐藏时,则催动“生木诀”,感受脚下嫩芽破土而出,迅速抽长,转眼间便形成一道粗糙的掩体。每一次法术的施展,都伴随着丹田内灵气的抽离,他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眩晕,像被人从体内抽走了什么。
几个月,就在这荒漠、林海、和零星的搏杀中悄然流逝。手中的兽皮地图变得越发无用,上面粗糙的线条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失真。他试着凭“灵犀诀”和识海中虚妄子偶尔吐出的零星知识来辨别方向,却渐渐发现,周围的景象开始重复,树木的形态,山峦的轮廓,都似曾相识,却又带着微妙的陌生。昆虚圣山,那个原本清晰的目标,此刻却像热浪中摇曳的海市蜃楼,触不可及。
“宿主……汝之方向……似乎有误……”虚妄子的意念在识海中响起,带着一种黏腻的嘲讽,像冰冷的唾沫溅在心头,“这昆虚圣山……并非凡人可至……它……在天地间……如同迷宫……”
林宏没有回应识海深处的冷笑。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风尘,指尖触到粗糙的胡茬。干粮袋空荡荡地贴着腰,水囊也只剩下几滴浑浊的液体,晃动时发出可怜的咕咚声。疾风马低垂着头,步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带着濒临极限的颤抖。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冲刷着他所有的感官。周遭是无尽的陌生,天际线模糊不清,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熟悉而又久违的绝望,像蛇一般盘踞在他胸口。炼气期八层的修为,此刻在他体内静默流淌,却无法为他指明一个方向,无法缩短哪怕一步的距离,在这一望无际的迷途中,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力。
就在他饥渴交加,心神摇曳之际,前方白茫茫一片,他踏入了“迷雾峡谷”。
峡谷中,浓稠的白色雾气终年不散,翻滚如云海,将整个世界都吞没。能见度极低,神识一旦离体,便被那诡异的雾气扭曲、消融,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吞噬一切。低沉的嘶吼和模糊的低语从雾气深处传来,带着某种邪异的诱惑。他耳边回荡着外界修士对于此地的种种禁忌传说,但此刻,他己经没有选择。
他谨慎地在雾中摸索,脚下枯叶湿滑,发出细微的声响。“灵犀诀”被浓雾压制得只剩下方圆十米的感知,每一次试图探向更远,都像是将手伸入冰冷的泥沼,徒劳无功。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气息在雾中流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某种令人迷茫的颗粒,让他对方向的判断愈发模糊。
就在他打算找块石头坐下,暂时休整,哪怕是听天由命之时,一个干瘦的身影,如同幻影般,从前方那团浓密的白雾中,缓缓剥离出来。
那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腰,瘦骨嶙峋的肩头被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包裹着,衣角打着补丁。他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如同风蚀的古岩。手里那根粗糙的木杖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竹篓,里面瓶瓶罐罐碰撞,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双眼,那双眼睛明亮得没有一丝浑浊,像两团不灭的星火,其中饱含着岁月沉淀下的沧桑,也闪烁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精明。
林宏的“灵犀诀”几乎是本能地探出,捕捉到老者身上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波动。他心头一跳。一个凡人!这念头带着惊诧与难以置信。一个纯粹的凡人,竟独自穿行在这吞噬神识的迷雾峡谷,他的气息却如此平稳,连呼吸都绵长而有力,没有一丝慌乱。
“小友,面色憔悴,可是迷路了?”老者的声音沙哑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像陈年的老酒,又像冬日里微弱的炉火,瞬间驱散了林宏心头的几分寒意,“这迷雾峡谷,外人若无向导,极易迷失,甚至……葬身其中。”
林宏没有立刻作答。他胸口那道因“共情”能量留下的裂痕,此刻微微发热,让他感受到老者话语中那份淡淡的善意,却又随即被一种不易察觉的、如丝线般缠绕的精明所覆盖。那份精明像荒漠中的沙棘,带刺,却也带着求生的坚韧。他眼神微眯,警惕感像蛰伏的毒蛇,缓缓抬起了头。长久的磨砺,以及虚妄子在识海中灌输的关于“人心险恶”的种种教诲,此刻都在耳边无声地回响。他再次催动“灵犀诀”,试图洞察老者话语深处可能隐藏的波澜,探寻那份精明背后的真实意图。
“老丈,为何在此地?”林宏的声音沉稳,带着一丝试探。
老者呵呵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木杖在湿地上发出轻微的“笃”声:“老朽姓胡,常年在此地讨生活,为前往昆虚圣山的修士运送些微末物资。这迷雾峡谷,在旁人眼中是龙潭虎穴,在老朽眼里,不过是家门口的小径。若非熟知通往圣山的隐秘路径,这等险地,老朽又岂敢一人闯荡?”
他拍了拍背上的竹篓,里面瓶瓶罐罐又是一阵响动。老胡的衣衫朴素得如同剥落的树皮,却丝毫未损他身上那股常年与险恶天地打交道的从容与自信。
林宏眼神再凝。他仔细感知老胡周身的气息,确实没有半点灵力波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然而,他能感觉到老胡肌体中蕴藏着的力量,那是一种常年在艰苦跋涉中被天地灵气无意中熏陶出的强健。他的呼吸绵长而均匀,身体似乎与这片峡谷融为一体。老胡的言辞恳切,没有一丝虚伪的痕迹,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只是一种底层人摸爬滚打、辛苦求生的世故,而非恶意。
“宿主……此凡人……虽无修为……但……对这片天地……理解颇深……他……确实……知晓此地之秘……”虚妄子的意念在识海中再次浮现,这一次,语气中多了一丝难得的肯定。
林宏垂下眼睫。身侧疾风马疲惫的喘息,空荡荡的水囊,以及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此刻都在无声地压迫着他。在这迷雾峡谷中,寸步难行,若无向导,即便是他这般修为,也可能耗尽所有,困死于此。老胡那句“熟知隐秘路径”,像一根细绳,在绝境中垂落,恰好是他此刻最迫切的希望。
“老丈若能带路,在下定当重谢。”林宏沉声开口,没有首接询问报酬,而是将选择权抛给老胡。
老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他打量了一下林宏,即使林宏刻意隐藏修为,但其身上那份不同于凡人的沉静和气质,依旧让他有所判断。他搓了搓枯瘦的双手,笑容在他脸上漾开:“那感情好!老朽这一趟活计也不容易,来回都得提着脑袋。若小友能给几块中品灵石,老朽便心满意足了。”
中品灵石。林宏的心头微微一跳,如同被轻羽拂过。储物袋中仅剩的几块,是当初从冥烛长老那里得来,是他目前最珍贵的底蕴。但他指尖轻抚过袋口,那股微弱的心疼,很快就被理智压下。这笔交易,值。一位凡人,能在这等险地来去自如,且知晓通往圣山的隐秘通道,这价值,绝非几块区区灵石可衡量。
他没有再犹豫。手探入储物袋,触及那几块温润的灵石,指尖稍稍一顿,便将其取出,递到老胡手中。
老胡接过灵石,眼中惊喜的光芒瞬间亮起。他小心翼翼地将灵石收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绽放出真诚的笑容:“小友果然爽快!请放心,老朽定将小友安全带到昆虚圣山脚下!”
迷雾渐散,前方,老胡佝偻的身影在白雾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拄着木杖,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引路。林宏紧随其后。峡谷深处,那股缠绕心头的绝望感,此刻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所取代。马匹的呼吸似乎也变得平稳了些,每一次踏步,都像是找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