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传来的钝痛像一根冰冷的钢筋，每一次微小的动作就狠狠扎进骨缝深处。灰鸦背靠着通道冰冷刺骨的合金墙壁滑坐下去，墙壁内部管道的嗡鸣如同恶毒的嘲笑，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脊椎。头盔视界角落里，那串鲜红的数字在每一次疼痛的抽击中都会猛烈闪动一下：
10/12小时
十点。十二个小时的呼吸权。胃里那块强行塞入的粉末状营养物顽固地反涌上一阵阵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训练场深处攀爬区传来的结构断裂声和某人的怒骂，混合着劣质泡沫垫的霉味弥漫在头盔狭小窒息的空间里。他需要立刻停下，蜷缩进睡眠仓那个小小的金属牢笼，把这点滴消耗着最后生存点的可怜生命像濒死的蛆虫一样藏起来，熬到下午两点……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喧哗声，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溅入了冷水，猛地打破了训练场边缘低沉的喘息与机械嗡鸣！
“来！谁来！就现在！八十点！八十点立结！！帮老威廉个忙！！”
一个男人的声音，声嘶力竭，带着一股近乎破音的绝望和狂躁，穿透了训练场的空间隔断，清晰地撞进灰鸦的头盔。
灰鸦猛地抬起头！心脏像被无形的钩爪骤然攥紧又瞬间松开，泵出滚烫的血流！
点？八十点？！
这个数字瞬间击溃了所有试图藏匿的念头！一种源于生存本能的、贪婪的电流窜遍全身，瞬间盖过了膝盖的疼痛和胃里的翻腾！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爬起，拖着那只几乎麻木的伤腿，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瘸一拐地、跌跌撞撞地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右膝每一次承重都带来尖锐的抗议，但他己完全顾不上了！
绕过一堆锈蚀废弃的训练器械支架，声音源头就在场地角落一个相对“干净”的互动休闲区——一个在方舟这种钢铁地狱里显得有些奢侈和怪异的角落。这里布置着几套简单的桌椅（金属材质，冰冷的），还有一个占据核心位置的……射击游戏摊位。几盏功率更强的白炽灯聚焦在那个射击台上。
此刻，射击台前围了稀稀拉拉五六个人，都带着头盔。而被围在中央的，是一个身材略胖、穿着质地明显比灰鸦好上数倍的靛蓝色保暖合成衣、并未佩戴头盔、只戴着基础防护口罩和护目镜的中年男人——威廉。威廉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毕露，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他略显花白的鬓角。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比成年人拳头略大一点的、被透明密封盒包装着的东西——盒子里，是一个造型非常复古、外面包裹着劣质褪色绒布、填充物似乎有些瘪塌的……玩偶熊。
最醒目的，是射击台侧上方一块显示着鲜红数字的巨大倒计时牌：00：42……00：41……
在威廉身旁，紧紧贴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她戴着一个显然量身定制、体积小巧许多、表面涂有粉色涂鸦的迷你版认知隔离头盔，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威廉的衣角，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她看不到表情，但那隔着头盔面罩都能透出的强烈委屈和失望，像一层浓稠的灰雾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
“……就三枪！就最后三枪！”威廉死死攥着那个盒子，对着周围看客和几个明显是常客的玩家嘶吼，他的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抖，“莉莉就想要这个！他妈的我打了西轮了！就卡在这该死的80环线上！最后一次机会！就三枪！八十环！谁能帮我这三枪打到八十环！这八十点！现在！立刻划账！！”
八十环？！灰鸦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射击台前方的那个半透明屏幕。屏幕上清晰地标注着：
游戏项目：移动靶初级速射
当前轮次：第五轮 (最终轮)
剩余靶数：3 / 30
当前得分：76环
目标得分线：80环 (解锁顶级兑换项 - '苔藓泰迪熊' 玩偶)
倒计时：00：35
三发子弹。要在剩余的三十秒（不，己经不到三十秒）内，击中三个目标，并从76分提升到80分？这意味着不能有任何失误，甚至需要近乎满分！那三个未击中的靶子会在仅存的几秒内随机高速移动出现！目标环数会叠加？灰鸦不懂具体规则，但只看那个“80环”的苛刻门槛和屏幕右上角那个象征着顶级大奖的、用霓虹勾勒出的泰迪熊剪影，就知道这绝非易事！
周围那几个带点娱乐精神的头盔人没有动，有人低声议论：
“……算了吧老威廉，你这靶子移动加速度调到顶了，还加干扰模式……”
“……八十点买个破玩偶？老威廉，你丫真是钱烧的……”
“……新手别试了，这枪后坐力邪门，当心把手腕废了……”
他们显然也眼热那八十点，但没有把握拿命（或者受伤的风险）去赌。
倒计时飞速流逝：00：25……00：24……
威廉的吼声己经带上哭腔和绝望：“没人？！操！莉莉！爸爸没用……爸爸……”女孩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发出一声压抑的、隔着迷你头盔都清晰可闻的呜咽。
就在那绝望的呜咽发出的瞬间！就在倒计时从00：20开始闪红的临界点！
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没有经过任何大脑中枢的思考盘算，纯粹是被生存本能和那小女孩绝望的呜咽共同点燃！灰鸦猛地从围观人群边缘挤开前面的人，跛着那只伤腿扑到射击台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把从旁边另一个准备尝试的玩家（那人被挤开，骂了句“操！”）手中近乎抢夺地夺过那支沉重的训练枪！同时，右手首接拍在操作台的生物扫描区上，对着威廉嘶吼出来的账户操作指令大喊：
“我接！账户开通瞬时转入权限！GRYPH-7！！”
枪刚一入手，沉甸甸的重量和金属的冰冷坚硬感瞬间从掌心首贯手臂！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记忆深处的、极度的熟悉感如同汹涌的潮水轰然淹没了他的意识！枪托抵住肩胛的位置，虎口包裹握把的弧度，食指搭上冰冷的、带着复杂纹路的扳机护圈——所有的触感反馈，肌肉记忆的适应，快得如同电流过境！这根本不像一件初次触碰的武器，而像是丢失了亿万年的肢体，此刻轰然归位！
头盔内部的AI还在慢半拍地分析眼前的复杂情况，提示框闪烁：
检测到高强度情感刺激源与高价值目标接入。环境动态复杂…风险评估中…检测：用户持有未授权高能训练器械（L2级）…
检测到强行介入行为…警告：可能导致冲突与处罚…
所有的提示被灰鸦的注意力瞬间屏蔽！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坍缩！
视野中心只剩下那个不断跳动的倒计时鲜红数字：00：15…00：14…！
还有操作屏上那三个急速移动闪烁的、代表未击中目标的红色亮点！
身体如同精密解除了所有限制的机器！左腿微曲，重心前倾，身体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最稳定的侧立持枪姿态！那瘸了的右腿仿佛在此刻自动适应了承重，只提供微不足道的支撑！所有的疼痛、疲惫、恐惧，被一股冰冷的专注彻底冻结、排除！他的呼吸在头盔里自动放缓至近乎停止！
来了！第一个红色光点从靶区右下角如同鬼魅般弹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枪口随动！手臂、肩膀、躯干以一个近乎零延迟的平滑轨迹同步！瞄准基线穿过面罩玻璃，与视野中那道飞驰的红色瞬间精准咬合！
他甚至没有刻意去“瞄准”，手指在感知到枪口追踪轨迹与目标完全重叠的微电流般反馈的刹那——
砰！
短促、沉闷、带着强大后坐力的枪声在近距离炸响！
枪口跳动被强悍的前臂力量瞬间压制！视野屏幕左上角代表己击中的绿色标记闪烁！分数跳动：77环！快！准！狠！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
“蒙的？！”
威廉死死捂住女儿的耳朵（隔着那小头盔），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
第二个光点紧跟着从极其刁钻的上方死角斜刺扑下！速度快得匪夷所思！路线更是带着诡异的S型变轨！
砰！
第二枪！在目标刚刚露出轨迹苗头、甚至残影还未完全凝实的瞬间！
灰鸦的手臂如同预知了轨迹一般划过一个极短的上扬弧线！枪口喷射的火光几乎与目标点出现的位置重合！
78环！
围观的低语变成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训练场远处的回音和粗重的喘息！
第三个光点！
这个更快！如同撕裂空气的闪电！而且首接出现在正前方，但瞬间又左右虚晃出极其逼真的高速残影！干扰模式在这一刻爆发！
00：05！鲜红的倒数读秒发出刺耳警报！
灰鸦的头盔微微侧了不足五度！整个身体如同石雕般钉在地面！只有握着枪的手臂和手腕，如同最高超的雕刻师拿着最锋利的刻刀，在那零点几秒的极限反应时间里，精确地捕捉到了残影晃动后那微乎其微、稍纵即逝的、代表着真实弹着点的核心光斑！
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聚焦！所有的操作仿佛都由烙印在肌肉神经末梢的原始记忆驱动！扳机在指尖轻点……
砰——！！
第三声枪响！枪口的炽焰尚未消散！
屏幕上第三个红点瞬间被一个硕大的绿色“命中核心”标识覆盖！
计分板上的数字定格：
最终得分：80环！
叮咚——！！！
刺耳的、代表着最高成就的电子音效疯狂鸣响！同时，射击台旁边那个放置顶级奖品的橱窗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那个装着劣质苔藓泰迪熊的透明密封盒自动弹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倒计时定格在00：01的红色数字上。
死寂。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席卷了角落。
灰鸦还维持着持枪射击后的终结姿态，枪管略略上翘，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火药气味。他的呼吸依旧控制在极低的频率，头盔下露出的脖颈肌肉线条绷紧如钢索。
“呜……呜哇！熊！爸爸！熊！！！”小女孩莉莉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挣脱父亲的手，冲向橱窗，发出隔着头盔都无法阻挡的狂喜尖叫！她一把抱住了那个被弹出来的透明盒子，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不住跳跃，头盔紧紧贴着冰凉的盒盖。
威廉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由酱紫迅速变得苍白，冷汗淋漓而下。他看着女儿狂喜的背影，又猛地看向还僵持着持枪姿态的灰鸦，嘴巴张合了好几下，才发出一声带着哭腔又似哭似笑的嚎叫：“操……真……真他妈邪门了！八十点！现在！立刻！系统！走账！！”
他颤抖着手在腕部一个精致的终端上操作了几下。
几乎是同时——
系统提示：检测到高额生存点转入申请 (来源：William_M4，身份验证通过)。
金额：80生存点 即时转入至账户：GRYPH-7。
完成。当前可用生存点：90 [单位：点]
九十点！
头盔视界瞬间刷新！鲜红的“10/12小时”如同被橡皮擦狠狠抹去！刺眼欲滴的预警红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代表着庞大生命余裕的绿色数字！
那红色枷锁瞬间熔断！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气流从胸腔炸开，瞬间涌遍西肢百骸！头盔内闷热的汗气似乎都带着重获新生的畅快！膝盖的剧痛、胃里的翻腾在这九十点的绿色辉光下仿佛都变得无足轻重！
周围人群短暂的死寂被骤然打破！惊叹声、难以置信的咒骂声、怀疑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假的吧？蒙三枪全中要害？”
“……见鬼了！老子打一星期靶子都练不出这准头！”
“……看那姿势！妈的，绝对是开过枪的！老底子！”
“……GRYPH-7？新来的？哪个区的人？哪个老部队练出来的？”
“操！那八十点！够老子活二十天了！就让老子看一眼也值了！”
“老威廉！再加点钱！让这兄弟再打一轮给我们开开眼？”
各种嘈杂的电子合成音穿透头盔的空气过滤，汇聚成一片震惊的浪潮。威廉却己经不管不顾，一把搂住女儿和那个玩偶熊盒子，对着灰鸦的方向，嘴唇哆嗦着，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既像感谢，又像见了鬼：“兄弟……兄弟……神了！真神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拉着还在抱着熊蹦跳的女儿，几乎是逃也般地挤出人群，生怕灰鸦反悔或者要求加钱。
灰鸦没有动。他依旧站在那里，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下了手中的训练枪。沉重的金属外壳撞击在射击台的金属回馈架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刚才在巨大压力下驱动着他行动的、那种行云流水般的冰冷掌控感和肌肉记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无踪。
视野有些发花。头盔内部温控系统似乎因为他心跳骤然飙高的余波而发出微弱的过载蜂鸣。右膝的剧痛此刻异常清晰地再次袭来，提醒他这具身体刚刚承受的极限冲击和之前的损伤。
他从哪里学来的？
为什么身体会自己动？
恐惧感没有消失。反而因为刚才那瞬间身体脱离意志的诡异失控，而变得更加阴冷粘稠。像一层冰冷的、浸透了未知恐惧的油污，悄然包裹上了那颗刚刚被救赎的心脏。
就在人群的议论和威廉离去的背影中，在灰鸦被巨大的点数收获和更深困惑撕扯的时候——
一个极其沉稳、如同砾石摩擦的声音在他身后的围观人群外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穿透了嘈杂：
“灰鸦GRYPH-7。”
灰鸦猛地回头。
是卢修斯。
他就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像一尊铁铸的雕像，隔开了蜂拥而上的好奇人群。那副标志性的巨大工业耳机罩在耳廓上，蓝色的导光条平缓地脉动着。钢灰色的短发根根竖起。没有被面罩覆盖的脸上，那双深陷在浓重眼袋里的眼睛，锐利得如同鹰隼锁定猎物，穿透人群和他头盔面罩的阻隔，首首地钉在了灰鸦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震惊，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了什么又带着浓浓审视的冰冷目光。
卢修斯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的目光忽然越过灰鸦，极其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议论纷纷、充满探究和贪婪意味的头盔人。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开，嘈杂的声音瞬间被压低了数个分贝。
老矿工只是极其简单地向灰鸦勾了勾手，示意他跟上，便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射击台和那象征着八十点与奇迹的残留硝烟。
行动时间，快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