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终于被东方天际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掺了灰的鱼肚白艰难地撕开了一道缝隙。晨曦吝啬地洒下,却驱不散笼罩在荒芜田野和废弃村落上空的死寂与寒意,反而将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映照得更加破败凄凉。方振华拖着如同灌满了冰冷铅块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尖锐的碎石上,脚底早己血肉模糊的伤口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混合着湿透裤腿的冰冷泥水带来的刺骨寒意,几乎要冻结他的知觉。
背上那沉重的陶瓮,经过一夜的跋涉和泥水浸泡,仿佛又沉重了几分。粗糙的瓮壁如同冰凉的磨刀石,持续不断地、残忍地摩擦着他肩胛骨上早己皮开肉绽的伤口。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带动胸腔起伏,都牵扯着背上那沉甸甸的负担,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饥饿像一条贪婪的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空瘪的胃囊,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痉挛。疲惫如同无形的巨网,死死缠绕着他,拖拽着他每一寸肌肉,每一次迈步都像是从泥沼中拔起千斤巨石。
支撑他的,只有手中那根冰冷沉重的铁镐,以及胸腔里那团被仇恨淬炼得如同寒冰精钢般的意志。他像一头濒临极限却依旧被鞭子驱赶的骡马,凭借着本能和对复仇之路的模糊指向,在荒僻的田埂和水网间艰难跋涉。他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大路和村落,只朝着心中那个模糊的“北”的方向——听说省府撤到了韶关,听说还有队伍在抵抗……
当天光终于能够勉强照亮脚下泥泞不堪的小路时,方振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被脚下的路引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这里似乎是几条乡间小路的交汇点,再往前,隐约可见一条被车辙和无数脚印践踏得泥泞不堪、明显宽阔许多的土路——那应该是一条连接村镇的官道。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冒险踏上这条可能暴露行踪的大路时,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嘈杂声浪,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从官道的方向隐隐传来!
方振华心头一凛!他立刻闪身躲进路旁一丛半人高的、沾满泥浆的枯黄芦苇丛中,屏住呼吸,警惕地透过稀疏的苇杆缝隙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
官道上,不再是空无一人或零星逃难的百姓。
而是……一股望不到头的、缓慢蠕动的、土黄色的……溃兵潮!
如同决堤的浊流,又如同被飓风摧垮的蚁群,密密麻麻的人影挤满了不算宽阔的官道,缓慢而沉重地向着北方蠕动。绝大多数人穿着破烂肮脏的土黄色军装,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番号。钢盔?早己不知丢在何处。武器?许多人两手空空,或者只拎着一根木棍、一截断枪托,甚至有人拄着树枝当拐杖。背包、水壶、干粮袋……绝大多数人身上除了那身破军装,几乎一无所有。队伍毫无队形可言,士兵们像被抽走了骨头,佝偻着腰,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汗液的酸馊、伤口溃烂的恶臭、泥泞的土腥、还有……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味和硝烟残留的焦糊气。各种方言的咒骂、呻吟、咳嗽、以及因极度疲惫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声,汇成一股低沉压抑、令人烦躁绝望的声浪,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操他姥姥的……跑……跑不动了……”
“水……谁有水……嗓子冒烟了……”
“我的脚……烂了……全是脓……”
“全完了……都完了……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啊……”
“那些铁王八(坦克)……轰隆隆就过来了……炮弹跟下雨一样……”
“兄弟……一排的兄弟……就在我眼前……炸没了……肠子挂树上了……”
“省城……省城都丢了……还能往哪跑……”
断断续续、带着各地口音的议论和哀叹,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传播。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斗志,只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他们谈论着战场上的惨状,日军的凶猛火力(“铁王八”、“炮弹雨”),战友的惨死,以及前方未知的、似乎同样渺茫的逃亡之路。整个队伍弥漫着一种彻底崩溃、求生高于一切的颓丧气息。
几个穿着同样破旧、但勉强还能看出军官制服的汉子,在人群中徒劳地穿梭、吆喝着,试图维持一点可怜的秩序。
“跟上!都跟上!别掉队!”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
“后面的!快点!”
但他们的声音嘶哑无力,很快就被更大的嘈杂声淹没。士兵们大多充耳不闻,依旧麻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军官们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和茫然,眼神中早己失去了统御部下的威严,只剩下一种自身难保的焦虑和无力感。所谓的“约束力”,早己荡然无存。
方振华趴在冰冷的芦苇丛中,浑身泥水,如同一个刚从地狱泥潭里爬出来的幽灵。他看着眼前这股汹涌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溃兵洪流,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这一幕,与他之前在佛山码头被塞进闷罐车时看到的混乱何其相似!只是规模更大,绝望更深,溃败得更彻底!
省城丢了?
连省城都丢了?!
那……还有哪里是安全的?哪里还有能抵抗的队伍?
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但随即,背上那沉甸甸的陶瓮传来的冰冷而坚实的触感,如同一块镇魂石,瞬间压下了他心头的动摇。那里面,父母的骨灰、翠莲的残红、家园的焦土,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背负的血海深仇!这仇恨,比眼前的绝望更深沉!比身体的疲惫更沉重!
他不能停下!
他要北上!
去韶关!去所有传说中还有抵抗力量的地方!
找到能杀鬼子的人!找到能报仇的枪!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溃兵队伍散发的恶臭灌入肺腑。他挣扎着从泥泞的芦苇丛中爬起身,不顾浑身湿冷和刺骨的疼痛,拖着沉重的脚步,拄着冰冷的铁镐,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向了那条被溃兵洪流占据的官道。
他沉默地、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融入了这股庞大而混乱的人流。他低着头,尽量避开周围溃兵麻木或疑惑的目光。背上那个用布条死死捆扎、沾满泥污的粗陶瓮,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重。手中紧握的那把沾满泥土和血迹、明显不是制式武器的铁镐头,也引来几道短暂而麻木的瞥视。
“喂……兄弟……”旁边一个同样疲惫不堪、拄着半截木棍的士兵,用嘶哑的嗓子,带着浓重的粤西口音,瞥了一眼方振华背上那显眼的陶瓮,有气无力地问,“背的……背的啥宝贝啊……这么沉……逃命……还舍不得扔?”
方振华充耳不闻。他仿佛没有听到,甚至没有转头看那人一眼。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铁镐头,将冰冷粗糙的镐身紧紧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膛上。他的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脚下泥泞不堪、被无数溃兵踩踏得如同烂泥塘的道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被泥污覆盖的、死水般的沉寂。但那沉寂之下,是如同火山熔岩般奔涌的仇恨!是背上那陶瓮中封存的、永不磨灭的血债!
他沉默地迈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溃兵的绝望之中。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咒骂和绝望的议论,如同背景噪音般嗡嗡作响。他像一个背负着特殊使命的幽灵,在这片求生高于一切的溃败洪流中,逆流而上,目标明确而冰冷——北上!韶关!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领章模糊,一脸倦容)从他身边挤过,对着前方混乱的人群嘶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和催促:
“快!都快点!过了前面河……听说……听说韶关那边有收容点!……再慢……再慢鬼子骑兵就追上来了!”
韶关!
收容点!
方振华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死寂的眸子深处,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如同寒冰折射出的冷光!
他不再理会周遭的混乱与绝望,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铁镐,挺首了那被沉重陶瓮压得几乎要断裂、却依旧如同标枪般挺首的脊梁,加快了脚步,沉默而坚定地,跟随着这股溃败的浊流,朝着北方——那个可能残存着一丝希望、也可能通往更深地狱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泥泞与血泪,艰难地跋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