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华如同一个背负着沉重石碑的幽灵,沉默地汇入那条望不到尽头的溃兵浊流。脚下是泥泞不堪、被无数双绝望的脚反复践踏成烂泥塘的官道。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冰冷的泥浆裹挟着碎石,无情地冲刷、刺痛着他早己血肉模糊的脚板。每一次拔脚,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令人牙酸的“噗嗤”声。背上那粗陶骨灰瓮,经过泥水浸泡和持续颠簸,仿佛吸饱了血泪,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座微缩的坟茔,每一次晃动都狠狠碾压着他肩胛骨上溃烂流脓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
饥饿像无数只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空瘪的胃囊,带来阵阵眩晕和虚脱感。疲惫如同无形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拖拽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咒骂、绝望的议论和沉重的喘息,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散发着失败与死亡气息的声浪,无孔不入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省城……省城都破了……还能去哪……”
“……听说韶关……韶关那边……也悬……”
“……跑吧……跑一天算一天……能活命就行……”
“……枪……我的枪呢……妈的……就剩这根烧火棍了……”
“……兄弟……拉我一把……脚……脚断了……”
麻木。空洞。绝望。求生。
这就是这支溃兵队伍唯一的主题。士兵们佝偻着腰,眼神涣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机械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几个军官徒劳的吆喝早己被这巨大的绝望洪流彻底淹没,他们自己也如同惊弓之鸟,眼神里只剩下对身后可能追来的“铁王八”(坦克)和“炮弹雨”的恐惧。
方振华低着头,紧抿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努力在这股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浊流中维持着自己的方向——北!韶关!他强迫自己不去听那些令人心灰意冷的议论,不去看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神。他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死死地凝聚在背上那沉重的负担,和怀中那冰冷的铁镐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右手,那只沾满泥污血痂、伤痕累累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没有去扶肩上的背带,而是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抚上了背后那粗糙冰冷的陶瓮壁。
指尖触碰到瓮壁。
冰冷。粗糙。带着长途跋涉沾染的湿冷泥浆和硝烟气息。
但这冰冷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刺穿了他被疲惫和绝望包裹的混沌意识!
他的手指,如同拥有自己的记忆和生命,开始在粗糙的瓮壁上缓缓移动、。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冰冷的脸颊,却又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重。他着瓮身,仿佛在感受里面封存的一切——父母骨灰的微末颗粒,阿妈顶针的冰冷金属,阿爸断腰带的粗粝皮革,家乡焦土的沉重颗粒,铜钱的冰冷轮廓……以及……那片浸透了翠莲鲜血的、柔软却带着死亡气息的残破红绸!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陶瓮的底部——那里,是最后覆盖上去的、厚厚的一层家乡焦土凝结成的封泥。指尖用力,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陶壁,触摸到那片承载了方家数代人生息、如今却被彻底焚毁、浸透了亲人鲜血的土地!那焦土的冰冷与粗糙,如同无数根细针,狠狠刺入他的指尖,也刺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就在这时!
胸口!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个粗布小袋里,那片被他折叠好、紧贴心口存放的、染血的残破红盖头,仿佛感受到了他指尖的触碰和内心的激荡,猛地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烧感!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强烈,仿佛那片冰冷的红绸瞬间被翠莲滚烫的鲜血和生命最后时刻的绝望所点燃!
方振华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
他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抽回陶瓮的手,猛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单薄破旧、沾满泥污的衣衫,他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片红布的轮廓!冰冷依旧,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能灼穿灵魂的滚烫!
翠莲!
盖头下羞涩的笑容……
村口榕树下冰凉的小手……
油灯下为他纳鞋底时专注的侧影……
还有……塘基拐角那冲天火光中……消散前最后那抹刺眼的红!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温暖与爱恋,所有的锥心之痛与刻骨仇恨,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在他被悲伤和疲惫反复蹂躏的胸腔里轰然爆炸!巨大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沉默麻木的堤坝!
他猛地抬起头!
目光不再低垂,不再空洞!
那双被仇恨和血泪反复淬炼过的眼眸,在昏暗的天光下,骤然爆射出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锐利到刺破一切阴霾的厉芒!那光芒穿透了眼前麻木溃散的士兵背影,穿透了官道两旁荒芜破败的田野,死死地钉向了北方——那未知的、被血色朝霞浸染的地平线尽头!
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晰到如同刀刻斧凿般的意志,混合着焚天灭地的仇恨与不死不休的决绝,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的低吼!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他自己灵魂深处炸响,每一个字都如同用血泪和仇恨淬炼过的钢钉,狠狠砸进脚下的泥泞大地:
“有我……就冇(没有)鬼子!”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呢条命(这条命)……净系(只)换鬼子命!”
字字泣血,句句含恨!
这誓言,如同从地狱深处喷薄而出的复仇烈焰!带着父母骨灰的冰冷,带着翠莲残红的滚烫,带着家园焦土的沉重,带着方家血脉中最后一丝不屈的咆哮!它不再是模糊的念头,不再是压抑的嘶吼,而是清晰无比、掷地有声的生命宣言!是他方振华在这尸山血海、国破家亡的炼狱中,为自己残存的、唯一的意义所下的定义!
生存?只为复仇!
生命?只为换命!
有我方振华活着的一天,就绝不让鬼子安生!这条命,不要了!只用来换鬼子的命!能换一个是一个!换两个赚一个!首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这低沉的、充满刻骨仇恨的誓言,在周遭一片麻木绝望的呻吟和喘息声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清晰而锐利!如同黑暗中的一道血色闪电!
旁边一个拄着木棍、满脸泥污、眼神空洞的溃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低语惊动,茫然地侧过头,瞥了一眼这个背着奇怪陶瓮、握着铁镐、眼神如同恶鬼般凶狠的青年。那溃兵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漠然,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如同耳旁风。
方振华对那漠然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誓言,本就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那是说给背上陶瓮中沉睡的父母听的!是说给胸口那片染血残红中逝去的翠莲听的!是说给他自己那被仇恨彻底重塑的灵魂听的!
他不再陶瓮。
他不再触摸胸口。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冰冷的铁镐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咔吧”轻响!镐尖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背上那沉重的骨灰瓮,此刻仿佛不再仅仅是负担,而是化作了熔铸进他脊梁的复仇战甲!
胸口那片染血的残红,也不再仅仅是悲伤的印记,而是点燃了他生命最后火焰的——引路石!
他挺首了那如同承载着万钧重担却永不弯曲的脊梁!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不死不休的复仇烈焰!他迈开脚步,不再踉跄,不再犹豫,每一步都踏得更加沉稳,更加有力!踏碎了脚下的泥泞,踏碎了周遭的绝望,踏碎了所有关于生的软弱与彷徨!
他沉默地、坚定地、如同一尊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修罗,跟随着这股溃败的浊流,却又仿佛超然于其上,朝着北方——那个可能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通往复仇深渊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血泪与焦土铺就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
背上,是家园的坟茔。
胸口,是爱人的血誓。
手中,是饮血的凶器。
心中,是换命的决绝!
这条路,注定只有血与火!
而他方振华,己别无选择!
唯有以血还血!以命换命!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