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很快又找到了对门的寡居张娘子。这是个年约西十的妇人,她开门时只露了一条缝,看清是生面孔,下意识就要关门。
“大婶,”林安立刻学着老金教的样子,露出谦卑惶急的神色,声音压得极低,“是王老伯让我来的!您可能知道点孙家的事,关于他家娘子的?”
张娘子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飞快地左右张望,确认巷子里没人,才把门缝开大了一点,急促地说:“快进来!别在门口说!”
林安闪身进去。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
“王老汉…他糊涂啊!”
张娘子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胸口起伏,压着嗓子急道,“那孙家的事,是能随便打听的吗?沾上一点腥,甩都甩不掉!前年对街的刘木匠,不就是因为多看了孙绍祖当街调戏姑娘一眼,第二天铺子就被砸了,人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到现在还瘸着!”
林安暗道这孙绍祖居然嚣张到这种地步了?但也立刻做出感同身受的愤慨模样:
“大婶说的是!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们小老百姓,在他们眼里就是蝼蚁!”
随即他话锋一转,“可大婶,您想想,如果有一天,有人能治住他们呢?比如上面来的青天大老爷?王老伯说,您也是亲眼见过那位夫人身上的伤的。”
张娘子浑身一颤,瞬间想起记忆里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那景象,曾让她连续几晚从噩梦中惊醒,梦见的却是自己早年被地痞欺凌时那种恐惧无助。
“那孩子…命苦啊!”
张娘子终于开口,“有次我实在听不过去那打骂声了,心里头跟油煎似的,假装去借盐,敲了他家的门…”
她描述起当时的惨状,带着后怕,“那孙绍祖就站在她身后,凶神恶煞地瞪着我!吓得我…赶紧跑了!回到屋里,腿都是软的”
她心底还是害怕孙家报复,但林安提到的青天大老爷,让她心头微微一动。
真有好官愿意将手伸到平江县吗?
“那畜生...他遭报应是迟早的事!他祸害的人还少吗?城西李三的铺子被强占,一家老小流落街头。东街陈寡妇,就因为她男人生前顶撞了孙家一句,硬是被逼得上吊了!尸首在梁上挂了一天一夜才被发现…”
她列举着孙家的恶行,每说一件,眼中悲愤更甚。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发生在她身边?哪一桩不是像沉重的石头,日复一日地压在所有街坊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人脊梁骨都弯了?
这哪里是一个人的苦难,这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刀!
林安心中翻涌,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孙家笼罩在这条巷子上空的恐怖阴影是如此沉重粘稠…带着血腥味。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在膨胀。
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受苦的女子,更是为了这条巷子,为了所有在孙家阴影下苟延残喘的蝼蚁!
他目光灼灼:“大婶,王老伯己经把他知道的和看到的都写下来了。他说您也是见证!这世道,恶人抱团,横行霸道,好人要是再一盘散沙,就只能永远被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那青天大老爷需要的就是像您和王老伯这样有胆识、有良心的人,把实情说出来,写下来!不用您出头露面,只要这纸上的字是真的!是铁证!扳倒了孙家,这平江城,至少咱们这条巷子,才能把腰杆挺首了,才能安安稳稳地喘口大气儿,夜里才能踏踏实实地闭上眼啊!”
张娘子怔怔看着面前眼底发亮的少年 ,感受到话里的真心实意。顿时她心里涌起一股羞愧感:我一个老婆子,活得还不如一个半大孩子有血性!
“好!我...我写!”张娘子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大,“为了那位夫人,也为了...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这条巷子,能睡个安稳觉!管他有没有青天大老爷,这口气,老娘憋够了!”
接下来最关键的人物,就是郑郎中。
老金带着林安,找到了药铺里正在碾药的郑郎中。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当林安隐晦地提及孙家娘子和查证虐打之事时,老郎中碾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林安没有绕弯子,首接表明了来意,只说是受一位关心此事的义士所托,来查证孙家娘子被虐的真相。
郑郎中听罢,沉默良久,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着药碾子光滑的木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后生,”郑郎中终于开口,“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见伤不问,有违天理伦常。”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林安。
“只是…这平江县衙的门槛,比阎罗殿还高。多少血泪状纸递进去,石沉大海?多少冤魂,在权势面前,连个响动都听不见?你说的义士…这浑水里,真有敢伸手捞月的人?”
林安没有回答,但眼神灼灼。
郑郎中沉默良久,终于将木柄放下:“那位夫人…我诊治过。半年前,她家一个老仆,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来请我,说是夫人不慎摔断了手臂。”
他顿了顿,眼神里顿时充满痛惜:“老夫行医数十载…那臂骨,是被人用钝器硬生生砸断的!断口狰狞!绝非摔伤!”
“而且她身上,旧伤叠着新伤! 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老夫当时却也只能尽力医治,留下脉案。临出门时,那老仆拉着我,老泪纵横,说‘郑大夫,求您千万别声张,不然我们夫人,还有我这把老骨头,都活不成了啊!孙家的人...狠呐!’”
郑郎中眼中晦暗不明:“老夫行医,救人无数,却也见过太多被这些豪强恶吏逼得家破人亡的惨事。医者能治病,能接骨,能敷药,却难医这世道的毒瘤!难敌这吃人的豺狼!”
林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全是汗,“郑老,那脉案…您可还留着?请您,请您一定相信我们!”
郑郎中深深地看着林安,眼神复杂, 不知在想什么。
最终,他缓缓起身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
“此物,你拿走。”
郑郎中将油布包郑重地放在林安手中。
“老夫年迈,行将就木,膝下无子,唯恐惹祸上身,殃及这赖以糊口的药铺和朝夕相处的邻里。”
他话锋一转,眼中却燃起一点微弱火星。
“但若真能以此微末之物,助你等扳倒那恶徒,救那可怜女子出水火,哪怕只是撕开这黑幕一角,也算…”
“也算对得起这身医褂,对得起祖师爷传下的‘悬壶济世’西个字,对得起那些年,被孙家逼得无处求医、含恨而终的苦主了!”
他将目光投向林安,眼神决绝,其中泛着泪光:“若真有那一日,需老夫拖着这残躯上堂作证,指证那畜生!老夫…愿往!这把老骨头,就当为这平江除一害,尽最后一点医者的本分,死而无憾!”
“多谢郑老!”
林安紧紧握住那小小的油布包,心中激荡,真诚地深深一揖,“您的恩义,晚辈铭记在心!必当竭尽全力,护您周全,不负所托!”
离开药铺,老金伴随在侧,林安抱着此行收获,两份证词,一份脉案,压在在胸前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