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宇文泰帅府
关中的盛夏，本该是麦浪翻涌的时节。此刻，帅府窗外的天空却是一片刺目的、毫无生气的灰白。热风卷着干燥的尘土，从敞开的窗棂灌入，带着灼人的气息。案几上，几份来自各州的急报如同沉重的烙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华州报：三月不雨，赤地千里，禾苗尽枯……”
“岐州报：渭水断流，井泉干涸，流民塞道……”
“秦州报：蝗灾复起，遮天蔽日，存粮告罄……”
苏绰（字令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念一句，眉头便锁紧一分：“都督，关陇百年未遇之大旱！夏粮绝收己成定局！各州郡仓廪十室九空，流民数十万嗷嗷待哺！更有谣言西起，谓……谓天弃西魏……”
宇文泰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被晒得蔫头耷脑的几株古槐，背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来自北疆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是于谨（字思敬）以血书就的警报：
“……柔然可汗阿那圭，受高欢厚贿、挑唆，尽起漠北控弦之士二十万，以‘助高讨逆、吊民伐罪’为名，大举南下！前锋己破长城，兵锋首指云中、沃野！北疆告急！十万火急！！”
前有百年大旱，饥民待毙；后有二十万柔然铁骑，如狼似虎！关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高欢……”宇文泰的声音仿佛从齿缝中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好一招驱虎吞狼！欲借柔然之手，将我关陇……碾为齑粉！”
“都督！”李虎（字虎臣）按剑出列，双目赤红，“末将愿率‘六州流民都督府’精兵北上！誓死挡住柔然！粮草……粮草末将自己想办法！”
“胡闹！”于谨厉声打断，他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北疆星夜赶回，“柔然二十万铁骑，来去如风！我军新经大旱，粮秣匮乏，士气低迷，野战绝难抵挡！纵有李将军神勇，亦是无根之木！一旦主力被拖在北疆，高欢必趁虚而入，自河东、河南两路夹击！关陇……立成齑粉！”
帅府内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漫过每个人的心头。连最悍勇的将领，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宇文泰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幽暗而决绝的火焰。他走到案前，提起那支沉重的紫毫笔，蘸饱了浓墨。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竟在一份空白的帛书上，以极其恭谨的笔触，写下了一封给柔然可汗阿那圭的——称臣国书！
“……西魏大行台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宇文泰，惶恐顿首，敬拜大漠天可汗陛下：关陇苦旱，生民倒悬，实无力承天可汗雷霆之怒。泰愿以子侄礼事陛下，岁贡良马三千匹、生铁十万斤、粟米二十万斛（此为空头许诺，关陇根本无此存粮）、锦缎五千匹……恳请天可汗念苍生疾苦，暂息天兵……”
字字屈辱，句句锥心！写完，宇文泰掷笔于案，墨汁溅污了袍袖。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再睁开时，己是一片冰封的决断：“于谨！”
“末将在！”于谨肃然。
“着你为特使，携此国书，并……并府库所存最后三百匹锦缎、百两黄金，速赴柔然王庭！务必面呈阿那圭！言辞务必恭顺！要让他相信，我关陇己山穷水尽，榨不出更多油水！更要让他相信，高欢许诺他的‘并州膏腴之地’，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待他与我关陇拼得两败俱伤，高欢必翻脸无情！”宇文泰的声音冷冽如刀，“此为缓兵之计！为我关陇……争得一线喘息之机！”
“末将……领命！”于谨接过那重如千钧的国书，声音艰涩。
“侯莫陈崇！”宇文泰目光如电，射向一员年轻骁将。
“末将在！”侯莫陈崇（字定远）昂然出列，他是侯莫陈悦族弟，却深恨其兄叛逆，主动投效宇文泰，勇猛善战。
“着你为云中镇将！领精骑八千，星夜驰援云中要塞！”宇文泰的声音斩钉截铁，“记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死守！依托坚城险隘，寸步不退！柔然人掠边如蝗，其志在财货，不在攻坚！只要你能在云中城头，钉死十日！十日之后，柔然人久攻不下，锐气必挫，于谨的国书和‘薄礼’也当送达王庭！彼时阿那圭见我关陇困顿，又无大利可图，高欢许诺亦不可信……退兵，便是他唯一选择！云中存亡，系于将军一身！能否办到？！”
侯莫陈崇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年轻的脸上毫无惧色，只有钢铁般的决绝：“末将侯莫陈崇在此立誓！云中在，末将在！云中破，末将亡！纵使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让柔然马蹄，踏过云中城头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