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陆宣的烦恼

世间生灵初啼破晓，第一缕朦胧的目光投向何方？意识之火在混沌中燃起，又将熄灭于何处？

何为真实？何为虚妄？若一人被同一梦魇反复追逐，是命运的预示？还是灵魂的枷锁？

小陆宣的烦恼，远比被父母“打包”扔到南荒青丘的外婆家，或被雷厉风行的大舅以“莫负天恩”为由塞进混元洞天的道衍宗门下，要沉重得多。

只因他这副身躯，诡异得令所有大能摇头。降生三百九十西载，身量却凝固在凡童西岁的稚弱模样，力气却与日俱增，开山裂石不过举手之劳。

修行？却是天大的笑话！连稚童唾手可习的御水诀，于他手中也如死水般纹丝不动。

反观与他一同破胎而出的妹妹陆灵韵，虽也身量如西岁孩童，却生来便有归元境仙基，即将叩响归元境二重天的大门——那正是独得天道青睐的表现，无数修士终其一生也难望其项背。

修仙九重天堑：采气、夯基、纳元、合魂、得一、归元、得道、行道、合道。

前六境成，方沾“仙人”荣光；九境圆满，才配称“真人”。至于那之上？只存在于缥缈传说之中。

镇国亲王夫妇踏遍洞天福地，叩访古隐医圣，得来的结论冰冷如一：“小殿下……根骨清奇，脉象雄浑，无碍。”无碍？却为何被天道拒之门外？

京城的嘲弄如影随形——那位万众期盼、天降祥瑞而生的亲王嫡子，竟非不世仙胎，反成了古往今来头一份的修行“顽石”。这沉甸甸的“废物”之名，压得小陆宣喘不过气来。

然而，最令他心神不宁、夜夜难安的，却是那纠缠了不知多少春秋的循环噩梦：

混沌光影里，一个轮廓模糊的男子牵着小女童的手，走在一条光怪陆离的街道上。唯有一股浸透骨髓的亲昵弥漫其间。

街道两侧，高耸入云的巨型方块闪烁着冰冷光芒，棱角分明，毫无生气，非仙家气象。

那些“方格子”上，无数小窗囚禁着刺眼炫目的星辰。

墙面流光溢彩，鬼画符般的符号扭曲着大道神文的轨迹，或干脆是彻头彻尾的怪异。

一排排巨柱喷吐惨白光华，将夜灼成白昼。

下方，“铁匣”状的怪物快速奔驰，井然有序，吞吐着冰冷的烟气与喧嚣。

男子对女童极尽宠溺，出入灯火辉煌的店铺，手中迅速挂满色彩俗艳的包裹。

女童银铃般的笑声，却像一根根针，扎在陆宣心上。

他拼命想穿透迷雾，看清他们的面容，越是用力，光影便越是模糊扭曲。

最终！梦境总在刹那间被一双凶戾无匹的巨眼撕裂！

无情、冰冷，仿佛深渊巨口，吞噬一切。

每一次，陆宣都在冷汗淋漓的惊悸中猛然坐起。

昨夜，那梦魇卷土重来。那双凶戾之眼仿佛尚未离去，在脑海中烙下前所未有的妖异赤红印记！寒意渗入骨髓。

屋内仍被浓稠夜色包裹，离天明尚远。陆宣抹去额角冰凉的汗珠，坐起身。

感应到他动静的云石寝殿，穹顶一整块温润荧光玉悄然焕发柔和光晕——此玉纳雷电为芯，与仙朝电灯异曲同工。

借着光，他看了看自己莲藕般细嫩的胳膊，沮丧如藤蔓缠绕。

一把掀开云锦羽被，他麻利地套上象征王室后裔的淡紫丝缎小袍，系好缀玉腰带，如灵巧云雀般跳下那张据说能蕴养神魂的云床。

梳妆台近在咫尺，对矮小的他却似不可逾越的山壁。

叹了口气，费力搬来凳子爬上去，才勉强看清菱花镜中的自己：

一双圆溜溜、黑白分明的大眼，弯弯柳眉下是挺翘的小鼻尖，唇红齿白，乌发如墨缎披散……老天！简首和妹妹陆灵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沮丧得几乎想砸了镜子。孪生兄妹相像天经地义，可堂堂男儿，生得这般“粉雕玉琢”，玉团子似的，哪有一丝父亲镇国亲王的英武？又哪有一点模仿仙帝伯伯睥睨天下的威仪？

娘亲总安慰说，他们在母胎中孕育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载，成长期远超凡人……可日复一日的小胳膊小腿，做什么都费劲，他真的很想、很想快点长大！

孩童心绪如云，烦恼来得急，散得也快。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意念微动，右手腕上的乾坤镯光华一闪，温热的毛巾出现在掌心，擦了擦脸。

接着是清洁扫牙帚清理牙齿，小玉梳子理顺青丝。

最后，他用两条淡紫飘带，扎起两个利落的童子髻。

镜中人影瞬间精神焕发，这才满意地跳下凳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雕花殿门。

门外，霎时撞入一片浩瀚无垠的云海！缥缈云雾如沸腾的云锦，在脚下奔涌聚散，翻卷不息。

云雾深处，金殿玉宇的飞檐斗拱连绵至天际。

更高更远的天幕尽头，一轮硕大清冷的圆月，正悬于两座刺破苍穹的嶙峋山尖之间。

皎洁月华如天河倒灌，随着云海呼吸律动，仿佛无数银白珍珠在墨色海面跳跃。

天边己泛起微不可察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陆宣向左望去。

依着陡峭山势向上蜿蜒的玉白廊道，两层高矮错落地排列着八间相似的寝殿。

此刻皆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显然，无人如他这般早醒——或许，这些华丽的笼子里，本就空无一人。

这些殿宇本是道衍宗款待外访弟子的客舍。

陆宣暂居于此，只为参加入宗考核——宗门尚未为他安排固定住所。

须待今日开始的九个甲子一次的收徒大典尘埃落定，新晋弟子才会统一分派居所。

右边廊道通向三岔口：左上天阶通往云雾缥缈的凤栖峰顶主殿，乃一脉核心所在；右行则是那著名的九座云海廊桥之一，如垂天虹霓，连接着脚下的孤峰与远方的中央道衍广场——那才是整个宗门数万弟子、九脉交汇的磅礴心脏。

道衍九峰，九脉根基。

峰顶是峰主等云端大能的道场与一脉核心。

九峰周遭，星河般散落着无数山头，拱卫主脉，居住着各阶弟子。

陆宣脚下这座山，正是九峰之一的凤栖峰。

昨日，他己被那位据说脾气古怪的凤九真人收为弟子。

而他光芒西射的妹妹陆灵韵，则拜入了以术法闻名的秋水峰水月真人门下。

寝殿门口，一小段温润白玉阶梯向下延伸，连接着雕花玉栏围拢的扇形观景台。

陆宣脚步轻巧走下阶梯，立在栏杆前。

心中默算着日出时刻，他白皙稚嫩的小手，下意识地着紧贴胸口的奇异吊坠。

取出蒲团在冰凉地砖上放下，他盘膝面朝东方而坐，准备进行日复一日的功课——采气。

然而，他所采集的，并非道衍弟子趋之若鹜的浩渺灵气，而是每日仅有两刻钟、转瞬即逝的朝阳之气！

这种蕴含极致阳属性的少阳之气，常被大能以秘法采集淬炼，用以炼丹或炼器。

陆宣此举，却只为胸前这枚诡异莫测的伴生吊坠！

自呱呱坠地，此物便挂在他颈间。

触手温润，似玉非玉，似石非石。

若凝神细看，其上微雕流转变化：时而如低眉佛陀，慈悲心颤；时而如太上道尊，超然忘机；倏忽间又化作面目模糊的普通人影。

最诡异处在于——一旦视线移开，雕像的任何具体样貌便如流沙逝水，从记忆中彻底消散，仿佛从未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