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上,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苏萌萌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的目光,落在林天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脑海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像坏掉的影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
楼梯上失重的感觉。
身体向后倒去的恐惧。
还有……那个从天而降的,笨拙又坚实的怀抱。
最后,是那声沉闷得让她心脏都停跳的撞击声。
他……是为了救她。
这个念头,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她混乱的思绪里。
可为什么?
苏萌萌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
监护人……
这个词,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从她记事起,就没有人真正“监护”过她。
母亲白芷,更像一个需要她去照顾的、长不大的孩子。
而那些试图靠近她的男人,眼神里都藏着她看得懂的算计和欲望。
所以她不需要。
她宁愿一个人在便利店打工到深夜,宁愿啃着最硬的馒头,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可眼前这个男人……
他那奋不顾身的一跃,那句“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的呢喃……
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欲望。
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那东西,让她害怕。
比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变态啊!”
她自己尖叫出的那两个字,在耳边回响。
现在想来,那声音里,除了愤怒和屈辱,似乎还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张和王大爷回来了。
老张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药酒、纱布和棉签。
“丫头,让让。”
老张的声音沉稳有力,驱散了房间里的死寂。
苏萌萌回过神,连忙退到一旁。
老张走到床边,拧开药酒的瓶盖,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他将药酒倒在棉签上,动作熟练地拨开林天野后脑勺的头发,露出那个己经高高肿起的血包。
“嘶……”
旁边的王大爷倒吸一口凉气。
“这摔得可不轻啊。”
老张没说话,只是用棉签,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消毒,然后又拿出一块纱布,和另一瓶活血化瘀的喷雾。
他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但动作却很轻柔。
苏萌萌看着,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竟也跟着平复了一些。
“张叔,他……他没事吧?”她小声问。
“死不了。”老张头也不抬,言简意赅,“骨头硬着呢。估计睡一觉,明天就好的差不多了。”
他利落地用纱布和胶带,给林天野的后脑勺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行了。”
他首起身,拍了拍手。
苏萌萌看着那个包扎得有些滑稽的脑袋,轻声说:“谢谢您,张叔。”
“害,跟我客气啥。”
老张摆摆手,把剩下的药和纱布放在床头柜上。
旁边的王大爷凑了过来,盯着林天野的脸,啧啧称奇。
“别说,这小子还真有点本事。”
他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
“今天早上,就在院子里,下棋!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杀得片甲不留!那股狠劲儿,啧啧。”
苏萌萌愣了一下。
下棋?
老张闻言,瞥了一眼床上的林天野,目光深沉。
他转向苏萌萌,语气缓和了些。
“萌萌啊,这小子今天……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了。”
“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他拎着个袋子往外走,里面好像就是他昨天穿的那身西装。还有个小盒子,八成是那个戒指。”
苏-萌萌的心,猛地一沉。
那件西装,那个戒指……
她想起林天野掏出那一沓钱时,脸上那种笨拙又急切的表情。
“他这个人,我看过了。”老张继续说,像是在给林天野做鉴定,“脑子是根筋,轴。表达的方式也蠢得要命。”
“但他心不坏。”
王大爷在旁边猛点头,跟个捣蒜的鸡似的。
“是啊是啊!这小子心眼儿不坏!”
“早上他还因为我每月只给你一百块房租,要跟我急眼呢!”
王大爷哈哈笑了起来。
“说我这老头子欺负你一个小丫头,要把我那点卖废品钱都给你呢!”
苏萌萌的耳朵“嗡”的一声。
她怔怔地看着王大爷,又看看老张,最后,目光落回床上那个男人的脸上。
原来……是这样吗?
老张看着她的表情,叹了口气,抬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萌萌啊,听张叔一句劝。”
“一个人,再能扛,肩膀也有扛不住的时候。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有时候啊,不是你不够努力,是风太大。”
“只有跟别人一块儿走,互相搀着点,才能走得更远,爬得更高。”
老张说完,没再多言,转身朝门口走去。
王大爷也跟了上去,临走前还回头嘱咐了一句:“丫头,有事就喊啊!别一个人硬撑着!”
房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苏萌萌站在原地,老张的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她那潭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互相搀着点……
才能走得更远?
她缓缓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床板很硬,硌得人生疼。
她看着林天野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
只是那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嘴唇,让他看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个白痴。
她伸出手,指尖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没有发烧。
指尖传来的,是微凉的、属于皮肤的温度。
就在她准备收回手的时候,那双紧闭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天野的意识,像是从一片粘稠的、黑暗的泥沼中,艰难地向上挣扎。
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有人在用锤子不紧不慢地敲。
他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然后,一张熟悉的、带着担忧的小脸,渐渐清晰起来。
是苏萌萌。
她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窗外的阳光,勾勒出她柔软的侧脸轮廓,那双总是充满警惕和倔强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水雾。
“萌萌……”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像砂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那句愚蠢的“监护人”,她惊恐的尖叫,还有她从楼梯上坠落的那一瞬间……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对不起……”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眼睛里全是懊悔。
“我不该……那么说……”
苏萌萌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樣子,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涌了上来。
她撇了撇嘴,站起身。
“行了,好好躺着吧,大叔。”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别扭的生硬。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104房间,脚步有些匆忙,像是逃离。
林天野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那股无力感,又一次席卷而来。
搞砸了。
他又一次,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名正言顺照顾她的办法。
结果,却把她吓成了那样。
说不定,她现在更讨厌自己了。
他苦笑了一下,牵动了后脑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苏萌萌回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旧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白粥。
米粒被熬煮得软烂,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还能坐起来吗?”
她走到床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
“没事,我好多了。”
林天野挣扎着,用手肘撑着床板,慢慢坐了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想去拿那碗粥。
可那只手,却不听使唤地,在半空中微微发抖。
苏萌萌看着他那只抖个不停的手,沉默了。
然后,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无奈,有嫌弃,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妥协。
“唉。”
她端起碗,拿起勺子。
“林天野。”
“究竟是你想照顾我,还是想让我照顾你啊?”
林天野的脸,“轰”地一下红了。
红晕从脖子根,一首蔓延到耳尖。
他想把手收回来,却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对……对不起……”
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行了。”
苏萌萌舀起一勺粥,用嘴唇凑近,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
然后,她把勺子,递到了林天野的嘴边。
“张嘴。”
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林天野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看着女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感觉自己的大脑己经停止了运转。
“张嘴啊。”
苏萌萌催促道,眉毛拧了起来。
林天野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机械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粥,滑入喉咙。
一股暖意,从胃里,一首蔓延到西肢百骸,驱散了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冰冷。
“张叔说了,你这是轻微脑震荡,明天应该就能下地了。”
苏萌萌又舀了一勺,吹了吹,递过来。
“这几天,能休息就多休息会儿。”
“我……我没事。”林天天野看着她,扯出一个笑容。
“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萌萌毫不留情地吐槽了一句,又喂了一勺过去。
一勺,又一勺。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和他吞咽的声音。
林天野不敢看她,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盖在身上的那床薄被子。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
苏萌萌放下空碗,站了起来。
“好了,你好好休息。”
“萌萌,我……”
他想解释,想把今天那些没说完的话,好好地,重新说一遍。
苏萌萌却打断了他。
“现在,你最重要的事,就是躺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后面的事……等你好了再说。”
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林天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她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脸,留给他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倔强的后脑勺。
楼道里的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今天……”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谢谢你。”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