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瀚海数据那间小小的玻璃房里，只剩下两台电脑的风扇在嗡嗡作响。
林天野终于完成了明天“慧眼”项目的演示PPT，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着那杯早就凉透的黑咖啡，走到窗边。
城市的霓虹，在他疲惫的眼底，晕成一团模糊的光斑。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阳光公寓的。
身体像一个被掏空了的铁皮罐头，每走一步，都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他推开101的房门。
那盏他买的护眼台灯，还亮着。
暖黄色的光，像一小圈固执的，不肯熄灭的篝火。
苏萌萌趴在书桌上。
脑袋枕着一本摊开的英语单词书，睡着了。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马尾辫散开了一半，几缕黑色的发丝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她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地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跟某个拗口的单词较劲。
林天野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他看见了她眼眶下面，那两团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淡淡的乌青。
像两片被揉碎了的，青色的影子。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用力地攥了一下。
疼。
他这几天，把学习变成了一场游戏。
他以为自己是个高明的游戏设计师，设计了精巧的关卡，和有趣的奖励。
可他忘了。
任何游戏，都是要消耗玩家的“体力值”的。
而他这个唯一的玩家，白天要去便利店打工和上学，晚上还要回来陪他“打副本”。
她的体力条，早就见底了。
林天野伸出手，想把她颊边的碎发拨开。
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怕惊醒她。
他看着她，心疼和自责，像两股滚烫的岩浆，在他胸口翻涌。
必须停下来。
至少，要让她停下一件。
他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像怕吹散一粒尘埃。
“萌萌，回床上睡。”
女孩的睫毛，颤了颤。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睛半睁着，视线没有焦距。
“嗯……再背一页……”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天野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你的身体吃不消了。”
他伸手，合上了她面前的单词书，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强硬。
“最后这两周，别去便利店了。”
“专心复习。”
这句话，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
苏萌萌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她猛地坐首了身体，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不行！”
她的声音，尖锐，警惕。
“那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学习！”林天野也提高了声音，那股压抑了几天的焦虑和心疼，终于在此刻爆发。
他看着她那双写满了倔强的眼睛，一句冲动的话，脱口而出。
“你信不过我？我养不起你？”
空气，凝固了。
那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苏萌萌的脸上。
也抽在了林天野自己的心上。
他后悔了。
可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苏萌萌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
那不是委屈。
是愤怒，是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后，燃起的火焰。
“我不需要你养！”
她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猛地推开椅子，动作大得差点把桌上的台灯扫到地上。
她没有再看林天野一眼，转身，冲出了自己的小房间。
“砰！”
门被用力地甩上。
那声音，震得整个阳光公寓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林天夜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房间里，只剩下那盏还在亮着的台灯，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深夜的便利店，荧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老板老陈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盘点今天过期的饭团。
玻璃门被推开。
风铃“叮铃”一响。
林天野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深夜的寒气。
“老板。”
“呦，小林啊。”老陈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买东西？”
“不是。”林天夜走到柜台前，开门见山，“我想跟你谈谈苏萌萌的事。”
老陈的表情，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萌萌？她怎么了？惹事了？”
“没有。”林天野摇了摇头，“我想……给她请个假。”
“半个月。”
老陈笑了，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请假？小兄弟，你搞搞清楚，我这儿是便利店，不是外企。”
“手停口停，她不上班，拿什么交房租？”
“我给她发工资。”林天夜看着他，一字一顿。
老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放下手里的饭团，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着林天野。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骗子，或者更糟糕的东西。
“你小子，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冷了下来，“我可警告你，萌萌那丫头，还是个初中生。你要是敢打什么歪主意，我第一个报警。”
林天野没有生气。
他只是掏出手机，点开转账界面。
“她一个月的工资，八百块。”
“半个月，西百。我给你凑个整，五百。”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老陈。
“我现在转给你。”
“你只需要告诉她，店里最近不忙，给她放半个月带薪假。”
老陈看着那个明晃晃的转账界面，彻底懵了。
他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这种操作。
“你……你到底想干嘛？”
林天野抬起头，看着这个其实心眼不坏的中年男人，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老板，她不是你的员工。”
“她是我的家人。”
“她未来的价值，不止这五百。”
说完，他按下了确认键。
手机“叮”的一声。
老陈的手机，也跟着响了一下。
【支付宝到账：五百元】
老陈低头看着那条到账信息，又抬头看看林天野，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林天野没再多说，转身，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第二天早上。
苏萌萌背着书包，从101房间里冲了出来。
她眼圈还是红的，显然昨晚没睡好，也没跟林天野说一句话。
林天野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她那副气冲冲的背影，没有阻拦。
苏萌萌像往常一样走进了便利店。
迎接她的，不是老板那句熟悉的“来啦”。
而是一脸古怪的表情。
“萌萌啊。”老板搓着手，看起来有些尴尬，“那个……你哥今天来过了。”
苏萌萌的心，咯噔一下。
“他说，给你放半个月的假。带薪的。”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回去好好复习吧。”
苏萌萌站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没跟老板道别。她转过身，冲出便利店，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朝着阳光公寓的方向，狂奔而去。
“砰！”
书包被重重地摔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震得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抖了一下。
苏萌萌站在桌前，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双眼睛又红又亮，死死地瞪着林天天野。
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林天野！”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尖利得有些变调。
“你凭什么！”
“你以为你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了？”
“你这是在侮辱我！”
林天野慢慢地站起身。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争辩。
他只是走到石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推到了她面前。
那是一张草稿纸。
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复杂的数学公式和推演过程。
是“慧眼”项目里，一个关于图像边缘检测算法的优化思路。
苏萌萌愣住了，满腔的怒火，像被一盆冷水，浇得“刺啦”一声，熄了一半。
“什么意思？”
林天野看着她，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不是在施舍你。”
他指了指那张草稿纸。
“我是在聘请你。”
“当我的学生。”
苏萌萌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从今天起，到期末考结束。你的工作时间，全部归我。”
“这份工作的内容，就是把你的脑子，用在学习上。”
“至于薪水……”
他顿了顿，看着她那张写满了震惊和迷茫的小脸。
“预付工资，一千二。”
“你的时薪，比便利店高。”
苏萌萌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
林天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你教会我，怎么像个人一样，重新活过来。”
“我教要会你，怎么解开这些该死的题。”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扯平了。”
苏萌萌彻底僵住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小小的雕像。
那句“扯平了”，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那把最沉重的锁。
愤怒，屈辱，委屈……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像退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柔软的沙滩。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清亮无比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他。
她拉开椅子，坐下。
拿起那张写满了她看不懂的公式的草稿纸，翻了过来。
在空白的背面，她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
【雇佣合同】
甲方：林天野
乙方：苏萌萌
她写完，把笔递给他。
“签字。”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天野看着那份堪称全世界最简陋的合同，笑了。
他拿起笔，在“林天野”三个字后面，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苏萌萌收回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她看林天野的眼神，依旧有些别扭。
像一只刚刚接受了投喂，却还不肯放下戒备的流浪猫。
第二天。
苏萌萌第一次，没有在清晨六点，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她准时地，出现在了101的饭桌前。
吃完早饭，她没有立刻去上学。
而是坐回自己的书桌，在那盏明亮的台灯下，翻开了数学练习册。
林天野知道。
这只是暂时的。
这份特殊的雇佣合同，需要用最终的成绩，来证明它的价值。
他必须赢。
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